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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砍树,公堂舌战,得胜还朝
望江山一带,山如卧龙连绵起伏,水似银练绕村而过。田畴如棋盘般整齐铺展,其间阡陌纵横,交织着农人世代辛劳的脉络。这方水土养育了淳朴乡民,亦滋养着无数口耳相传的故事,汪振环公的传奇便是其中最亮眼的一笔。
汪振环,汪新屋垅利圩祖长子,生得颀长挺拔,眉宇间一股清朗之气,双目炯炯,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虽非官身,却早已是乡人心目中的“智多星”。无论邻里阋墙的琐碎纷争,还是田地划界的陈年积怨,只要他到场,一番言语剖陈利害,往往便能化干戈为玉帛。他善思虑,更擅言谈,那沉稳清亮的声音,仿佛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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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栗树蔽日
故事肇始于村东南那片沃野。蒋家祖辈曾在此地安葬先人,茔侧亲手植下一株栗树幼苗。斗转星移,坟茔早已湮没于岁月荒草,周遭田地几经易主,如今归属汪家。唯有那株栗树,历经百年风雨,非但未朽,反而汲取了地脉精华,长得格外雄奇——主干粗壮如虬龙,需三四个壮汉方能合抱;树冠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枝叶织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云,投下的阴影足以笼罩半亩良田。
时值盛夏,烈日当空,空气热得发烫。汪振环顶着毒日头,站在自家田埂上,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所及,那栗树庞大的阴影如一块沉重的、吸饱了水的黑布,严严实实覆盖着田里大片的禾苗。阴影下的稻禾,纤细孱弱,叶片发黄,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与旁边阳光地里那些挺拔油绿、精神抖擞的秧苗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一阵热风吹过,田里弥漫着一种被过度荫蔽后特有的、带着点沤烂味的沉闷气息。
“唉……”一声沉沉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滚出。这树,已是多年的心病。树下这片地,收成年年减半,赋税却分文不少,如同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他抬头,目光沿着皲裂如龙鳞的粗糙树皮缓缓上移,直刺入那片密不透风的浓荫深处,眼神渐凝,如冰似铁。此树不除,此田无望!然而,树的主人蒋家,在望江山是出了名的难缠霸道。蒋氏一族,人多势众,行事素来蛮横。族中主事者蒋凤翔,更是精明强干,能言善辩,那双细长眼睛一扫,仿佛能刮下人一层皮肉来。若贸然砍树,无异于捅了马蜂窝,一场泼天官司定然紧随其后。
一连数日,汪振环茶饭不思,常在田边踱步,或在书房枯坐至深夜。灯油熬干了一盏又一盏,他在昏黄摇曳的光晕里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强取?蒋家必倾力相抗,血溅五步,非智者所为;诉诸公堂?此树根在汪家田,冠亦遮蔽汪家禾,理在自己一方,但蒋家百年祖业的说辞,与那蒋凤翔的利口,也足以让县太爷头疼。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反复描画,指尖仿佛触摸着那树干的纹理,一个大胆而微妙的念头,在无数个焦灼的夜晚反复沉浮、渐渐清晰——唯有趁其不备,一击而中,方有胜算。
这念头初如萤火,继而如星,终在他心中燃成不可动摇的决断之火。
二、除夕夜斧
秋去冬来,寒意渐深。汪振环心头那株盘踞的巨树阴影,却随着年关将近,愈发清晰沉重。除夕的脚步,终于在腊月的朔风中悄然逼近。村中弥漫着油炸食物的浓香和松枝燃烧的清新气息,孩童的嬉闹与零星的爆竹声交织,织就一片祥和热闹的年节图景。
大年三十这日,天色阴沉,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微微生疼。汪振环早早打发了家中老小去村中祠堂祭祖守岁。待喧闹的人声渐渐远离,庭院重归寂静,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眼神锐利如鹰隼出巢。时机到了!
他悄然掩上院门,顶着寒风,疾步走向村西头汪柳树家那几间低矮却结实的茅屋。屋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六位堂兄弟——柳树、青松、柏木、枫杨、樟木、桦林,俱已等候多时。他们皆是精壮汉子,常年劳作,臂膀结实如铁,是汪振环平日里最信重、血脉相连的臂膀。桌上,几把斧头、砍刀、锯子静静躺着,刃口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幽冷的寒光。汪振环特意从镇上铁匠铺寻来的开山大斧,斧面宽阔厚重,新磨的刃口锋利得能削断风。
“兄弟们,”汪振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敲在众人心上,“那树,如鲠在喉,今日便是拔除之时!蒋家此刻,正围炉守岁,最是松懈。此乃天赐之机!”他目光灼灼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坚毅的面孔。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噼啪”轻爆。六兄弟互相交换着眼神,有瞬间的犹豫,但看到振环哥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决然与信任,那点犹豫瞬间被血脉里的悍勇冲散。汪柳树第一个上前,抓起那把沉甸甸的开山大斧,掂了掂:“哥,听你的!刀山火海,兄弟几个也跟你闯了!”其余五人轰然应诺,各自抄起家伙。屋外,风声更紧了,呜呜咽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又像是为他们的行动擂响的战鼓。
子夜将至,村中祠堂方向传来辞旧迎新的喧天爆竹声,绚烂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半边墨黑的天空。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声浪和光影掩护下,七条矫健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出村落,融入村外更深的黑暗,顶着寒风,踏着凝霜的田埂,扑向东南方那片被巨大树影统治的田野。
旷野无遮无挡,寒风如刀子般割人。那株百年栗树在深沉的夜色里,愈发显得庞大狰狞,宛如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它沉默地矗立着,枝桠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摆动,发出“呜呜”的低啸,仿佛在警告着入侵者。
汪振环第一个抵达树下。他仰头,目光穿透浓重如墨的黑暗,仿佛要将这巨兽的轮廓刻入眼底。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直贯肺腑,压下心头最后一丝波澜。他双手稳稳握住那柄开山大斧粗糙的木柄,腰身下沉,双腿如老树生根般扎入冻土。一股沉寂的、火山喷发前的力量在他周身凝聚。
“动手!”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号令,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田野!
话音未落,汪振环已拧身、旋腰,全身之力灌注双臂,那柄沉重的大斧划破寒夜,带着决绝的呼啸,“砰——嚓!”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狠狠劈入栗树粗壮的树干!木屑应声飞溅,带着树身特有的清苦气息,扑了他一脸。这一斧,深逾寸许,如一道狰狞的伤口,撕裂了百年老树沉默的威严。
这声巨响,如同点燃了导火索!汪柳树、汪青松等人热血上涌,压抑许久的力气轰然爆发。“砍!”“砍啊!”几声低吼同时响起。六条汉子如猛虎出柙,刀斧齐举,寒光闪烁,狠狠砍向那巨大的树干!一时间,田野里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斧斫声、刀劈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木屑崩裂飞溅的“簌簌”声。冰冷的金属无情地撕裂着坚韧的木质纤维,每一次撞击,都带来虎口剧烈的麻木与震颤。
汗水迅速浸透了他们的夹袄,又在凛冽的寒风里迅速变冷,紧贴在背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们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器,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憋闷、对收成减半的愤懑、对蒋家霸道的不平,全部倾泻在这株沉默的巨树之上。斧刃卷了,便立刻换上备用的;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便狠狠甩几下,咬紧牙关再上!那树身之上,伤口在迅速增加、加深,木屑如雪片般在黑暗中纷飞,浓烈的、带着生命汁液气息的苦涩味道弥漫开来,与众人呼出的白气、汗水蒸腾的热气混合在一起。
“喀嚓……喀啦啦……”令人牙酸的、木质纤维被强行撕裂的呻吟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那庞大的树冠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垂死的巨人在痛苦挣扎,发出“呜呜”的风声变作了凄厉的哀鸣。栖息在树冠深处的宿鸟被这末日般的动静惊起,扑棱棱地尖叫着冲天而起,黑压压一片,慌乱地掠过墨色的天空,留下几片飘零的羽毛。
“闪开!要倒了!”汪振环嘶哑着嗓子大吼一声,声音因过度用力而破裂。他猛地抽回深陷在树干里的斧头,与众人同时向后疾退数步。
就在他们脚步刚刚站稳的瞬间,“轰隆隆——!!!”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骤然炸开!仿佛大地本身都在痛苦呻吟。那株统治了这片土地百年的庞然大物,带着它遮天蔽日的冠盖和无数枯枝败叶,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姿态,朝着空旷的田野方向轰然倾塌!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地面剧烈震颤,如同发生了地动。倒下的树干砸在冻土上,又弹跳起来,发出沉闷的二次撞击声,激起漫天烟尘和碎雪,久久不散。
七人站在远处,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喷出。他们望着眼前横陈大地的巨大树干和狼藉的枝桠,一时竟有些恍惚。月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透出一点惨白的光,恰好照亮了那断口处惨白而新鲜的木质,像一道巨大的、无声的宣告。汪振环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冰冷木屑和汗水,目光投向蒋家宅院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通明,隐约还能听到喧闹的人声,似乎并未察觉这近在咫尺的巨变。他紧绷的嘴角终于缓缓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疲惫,有释然,更有一种险中求胜的冷冽锋芒。除夕的喧嚣,完美地遮蔽了这伐树的雷霆之声。
三、公堂激辩
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终于在新年初一的晨曦中彻底平息。蒋家大宅院门洞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厮打着哈欠出来倒夜香。他揉着眼睛,习惯性地朝东南田野方向望了一眼,随即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手中的夜香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秽物溅了一身也浑然不觉。
“天……天塌啦!树!老祖宗的栗树……没啦!”他带着哭腔的尖利嚎叫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蒋家上下顷刻间炸了锅!男女老少衣衫不整地涌出大门,当看到那曾经如华盖般耸立的巨树,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树墩,以及横卧在汪家田中、枝杈狼藉的庞大躯干时,整个蒋家仿佛被投入了滚油之中。
“哪个天杀的干的啊!”
“老祖宗传下的树啊!是根!是命啊!”
“汪振环!一定是汪振环那个挨千刀的!”
哭嚎声、咒骂声、捶胸顿足声震天动地。蒋凤翔被人从暖被窝里急急请出,这位素来精明强干、衣着考究的蒋家智囊,此刻只披了件外袍,脸色铁青,嘴唇微微哆嗦。他拨开哭嚎的人群,一步步走到那巨大的树墩前,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新鲜的、渗着汁液的断口,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他猛地抬头,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无往日的算计,只剩下被彻底践踏后的狂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那眼神越过田野,直刺汪家宅院的方向,阴冷得如同毒蛇的信子。
“敲祠堂鼓!集合族众!”蒋凤翔的声音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刮骨的寒气,“去县衙!告!告他汪振环一个毁人祖产、断我风水的滔天大罪!我要让他把牢底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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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堂,肃杀之气弥漫。青砖地面冰冷坚硬,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正中“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县太爷陈文正端坐案后,眉头紧锁。蒋家数十口人黑压压跪在堂下,悲声震天。蒋凤翔立于最前,虽换了整洁的绸衫,但那激愤悲怆之色却更甚,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却字字如刀:
“青天大老爷!为我蒋氏一族做主啊!”他猛地直起身,指向堂下昂然而立的汪振环,指尖因愤怒而剧烈抖动,“便是此人,汪振环!狼子野心,丧尽天良!趁我阖族除夕守岁、祭拜祖宗之机,竟纠集族众,夤夜将我蒋氏祖茔旁、传承百年的风水栗树悍然砍倒!此树乃我先高祖手植,护佑我蒋氏百年人丁兴旺、福泽绵长!今树倒根断,犹如断我蒋氏命脉,毁我祖宗坟茔风水!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理难容!恳请大老爷明察秋毫,严惩此獠,以儆效尤!更要他汪家赔偿我族风水损失、祖业凋零之巨痛!百倍!千倍!”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脖颈上青筋暴起,眼中血丝密布,那份悲愤与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扑向汪振环。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汪振环身上,有蒋家刻骨的仇恨,有衙役的审视,有堂外围观乡邻的忧虑与好奇。压力如山般倾泻而来。
汪振环却如激流中的磐石,纹丝不动。他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对着堂上深深一揖,动作沉稳而恭敬。再抬头时,目光清澈坦荡,迎着县太爷审视的眼神,更迎着蒋凤翔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毒目光。
“大人,”他的声音清朗平和,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堂的凝滞空气,如同金石相击,“蒋讼师口口声声言此树为其祖业,关乎风水命脉,言辞悲切,振环亦心有戚戚。”
此言一出,不仅蒋家人愣住了,连堂上陈县令也微微挑眉,堂外更是响起一片压抑的惊疑声。
汪振环话锋陡然一转,沉稳中透出铮铮之力:“然,树之根须,深扎于何人之地?树之冠盖,荫蔽于何人之禾?大人明鉴!”他侧身,手臂有力地指向大堂之外,仿佛要穿透墙壁,直指那片田野,“此树根脉所踞,乃我汪家祖传之田,契书具在,铁证如山!其冠如巨伞,遮天蔽日,使我田中禾苗终年不得日照,萎靡黄瘦,几近绝收!大人请看——”他竟从怀中取出一小束早已枯黄蔫软的稻禾,高高举起。那稻禾纤细枯槁,与寻常饱满金黄的稻穗判若云泥。
“此即我田中受栗树遮蔽之禾!颗粒干瘪,收成不及阳地三成!田赋乃国之根本,民纳皇粮,天经地义!我汪家年年因这树下薄田,赋税缴纳倍加艰难,常需变卖家产以充国库!大人试想,”他目光灼灼,直视县太爷,“我田纳赋,养兵安民,供奉朝廷;而此树,盘踞我田,毁我稼穑,却分毫不纳于官!此等不公,情何以堪?理何以存?蒋氏祖业固重,然我汪家田产赋税,又岂是轻如鸿毛?《礼记》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蒋家良田终日被巨树遮蔽,颗粒无收而赋税不减,蒋讼师又当如何自处?是忍气吞声,坐视家业凋零,还是奋起力争,护我桑梓根本?振环所为,非为逞凶斗狠,实乃为护田土,保赋税,求一个生存之权!恳请大人明镜高悬,体察民艰,还我汪家一个公道!”
他一番话,条理清晰,层层递进,情理法三者交融。先以事实(树根在汪田、树荫毁禾)立论,再以赋税(国之大义)为据,最后引圣人之言点出不公本质,直指人心。尤其那束枯黄的稻禾,更是无声却最有力的控诉。
堂内堂外,一片哗然之后,竟是长时间的沉寂。许多原本同情蒋家的围观乡邻,脸上露出了思索和认同之色。赋税之苦,田亩之珍,谁人不懂?汪振环句句都敲在了他们的心坎上。
蒋凤翔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万没料到汪振环竟从“赋税”这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反击,而且打得如此精准狠辣!他嘴唇翕动,急速思索着反击之词,先前那套悲情祖业、玄虚风水的说辞,在汪振环这沉重如山的“田赋”二字面前,竟显得如此空洞无力!他强自镇定,声音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尖利:
“大人!休听他狡辩!树是我蒋家所植,便是蒋家之物!此乃天经地义!风水之说,关乎一族气运,岂是区区几担稻谷赋税可比?他汪振环毁树在先,强词夺理在后!分明是藐视王法,欺凌乡里!”
汪振环不等县太爷发问,立刻朗声应道:“蒋讼师言树是蒋家所植,便是蒋家之物,此言差矣!树苗固是蒋家所栽,然其落地生根,汲取滋养,全赖我汪家之田土!若无我田中水土百年供养,何来此参天巨木?此树吸我田之膏腴,毁我禾之生机,已是鸠占鹊巢,喧宾夺主!此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如电射向蒋凤翔。
“其二,风水玄妙,虚无缥缈,可感而难证。然田中禾苗枯死、赋税艰难,却是乡邻有目共睹、官册铁笔记录之实!大人,”他转向堂上,语气恳切而沉重,“若因一家玄虚难测之‘风水’,便置另一家实打实的田产凋敝、赋税难完于不顾,长此以往,民何以安?税何以足?国何以宁?孰轻孰重,大人自有明断!”
陈县令端坐案后,面色沉凝如水。他初闻蒋家祖树被伐,亦觉汪振环行事鲁莽,颇为不悦。然而汪振环这一番入情入理、紧扣国计民生的雄辩,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他心头。作为一县父母官,他深知赋税钱粮乃维系一方、上达天听的命脉。汪振环那句“田纳国之赋税,树却不纳分毫之粮”,更是直指核心。他目光扫过蒋凤翔苍白却依旧强撑的脸,扫过堂下汪振环坦荡而坚定的身影,再思及那束枯黄的稻禾,心中的天平已有了清晰的倾斜。此案若偏袒蒋家,日后田界纠纷中,占理者岂非皆可效仿汪振环以力破局?此风断不可长!而汪振环据理力争,护田完税,于法于理,并无大错,甚至暗合朝廷劝课农桑、保障赋税之本意。
堂下蒋氏族人也从最初的群情激愤中冷静下来些许,窃窃私语声四起。汪振环所言,剥去了玄虚的外衣,露出了生存的艰难本质。赋税二字,足以让最愤怒的农人也心生寒意。
陈县令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肃静!”堂下顿时鸦雀无声。
“此案,本官已有裁断。”他目光如炬,看向蒋凤翔,“蒋家诉汪振环毁树一案。树,确系蒋家先人所植,然其根深扎于汪家田亩之中,枝繁叶茂,遮蔽汪家禾稼,致使田地贫瘠,赋税艰难,此乃不争之事实。汪振环护田心切,其情可原,其行虽有莽撞之嫌,然根本缘由,在于树生于不当之位,祸及良田。”
他又看向汪振环:“汪振环,你擅伐他人之树,终非全理。然念你事出有因,且所虑关乎田赋国课,尚属情有可原。”
最终,他声音一沉,一锤定音:“故此,本官判决:汪振环擅伐之过,不予追究!那棵栗树,既已砍倒,其材充公,由官府处置!至于蒋家所诉风水损失,查无实据,亦不予支持!退堂!”
“威武——”衙役们低沉威严的堂威声响起。
蒋凤翔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灰败如土。他死死盯着汪振环,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不甘,仿佛要将对方的身影刺穿、冻结。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猛地一甩袖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冷哼,转身,带着一片死寂绝望、如丧考妣的蒋氏族人,踉跄着退出了森严的大堂。那沉重的背影,写满了败诉的屈辱和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阴冷。
汪振环立于堂中,对着陈县令再次深深一揖:“谢大人明断!”他挺直脊梁,迎着堂外乡邻们敬佩、释然乃至有些热烈的目光,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县衙大门。门外天光正好,虽依旧寒冷,却已扫尽了阴霾。一场看似必败的狂风骤雨,终被他以智慧和道理平息于公堂之上。
四、余材千秋
汪振环公堂胜诉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春风,一夜之间便吹遍了望江山的沟沟坎坎。村头巷尾,田间地头,人们津津乐道的不再仅仅是结果,更是他那番令人拍案叫绝的辩词——“田纳国之赋税,树却不纳分毫之粮!”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深深嵌入了乡民朴素的认知里。汪振环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聪慧”,更镀上了一层“为民请命、智勇双全”的金光。连顽童嬉戏,也常模仿他拱手而立、侃侃而谈的模样。
县衙判决后不久,那株曾引发轩然大波的巨大栗树躯干,便被官差押送着,由汪家兄弟带人拖回了汪新屋垅。这巨木的去处,汪振环心中早有计较——盖房!为日渐兴旺的汪氏家族添砖加瓦。
择定吉日,请来方圆百里手艺最精湛的老木匠鲁师傅。当鲁师傅带着徒弟们围着这巨大的树干打转,用指节敲击,用刨子试推时,忍不住啧啧称奇:“了不得!了不得啊!老汉刨了一辈子木头,这般硬实致密、纹理如流云的老栗木,还是头一遭见!这木头,天生就是做大梁、顶门柱的料!沉得很,也韧得很,虫蚁不侵,水火难伤!”他粗糙的手掌抚过树干上被斧刃劈砍留下的斑驳痕迹,又看了看那些深扎入土的粗壮根块,“可惜了这些好根料,挖出来费老劲了,做砧板、打家具也是上品,埋在地里沤烂,真是暴殄天物!”言语间满是匠人对良材的由衷疼惜。
汪振环闻言,立刻道:“鲁师傅慧眼。根也莫糟蹋了,烦请一并起出,打成结实家什,也好物尽其用。”于是,斧凿锯刨之声再次响起。巨大的主干被分割成粗壮笔直的梁、柱、椽。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则在鲁师傅的巧手下,化作了厚重敦实的砧板、纹理华美的桌面、坚固耐用的条凳。新宅落成之日,那根取自老栗树心材、油光水滑、沉重无比的主梁,被众人喊着号子,稳稳当当架上了正房屋顶的最高处。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进来,落在梁上,映出栗木特有的、温润而坚实的深褐色光泽,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岁月与那场风波的力量。汪振环仰头望着那根巨梁,心中百感交集。这梁,撑起的不仅是一个家,更撑起了他汪振环在望江山无人可撼的声望与尊严。
斗转星移,二十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当年新建的宅院在风雨侵蚀下渐显老态,汪家也已在村东头另起了更轩敞的新居。这老宅,连同那根沉默的老栗木大梁,一同被岁月尘封。
直到民国初年,世道纷乱,匪患渐起。为保一方安宁,乡绅商议在进出望江山的咽喉要道——界牌石,修筑一座坚固的碉堡。选址、筹款、备料,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当商议到碉堡主梁需用最上等的硬木时,主持此事的汪振环(如今已是乡人敬称的“振环公”)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缓缓道:“界牌石风大,非极坚实之木不可。老朽家中旧宅,尚有一根主梁,乃是当年那株老栗树的心材所制,沉实无比,水火难侵,堪当此任。”
消息传出,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来到即将被拆除的老宅前。他们仰头望着房顶那根粗壮黝黑、布满岁月尘埃的大梁,有人伸出手,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梁上早已模糊的斧凿痕迹和烟火熏燎的印记,浑浊的老眼中泛起追忆的水光:“是它……就是它啊!当年放倒那棵‘树祖宗’的动静,震得我家的碗都在跳哩!”“谁能想到,这蒋家的‘风水根’,最后倒成了护佑咱们一乡平安的‘顶梁柱’了?振环公,真是神了……”
拆梁那日,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来围观。当那根沉甸甸的老栗木大梁被小心翼翼地卸下,由十几个精壮后生喊着整齐的号子,一步一步,汗流浃背地抬向界牌石时,阳光穿过尘埃,照亮了木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那纹路里,仿佛还流淌着百年前树液的苦涩、除夕夜的寒风、斧刃的火星、公堂上的激辩,以及二十载家宅的烟火温暖。如今,它卸下了家的重担,又将肩负起守护一方乡土的新使命。
碉堡在界牌石的山隘口拔地而起,厚实坚固。那根老栗木梁被深深嵌入堡顶最核心的位置,成为整座建筑的脊骨。碉堡居高临下,扼守要冲,其上的射击孔如同警惕的眼睛,日夜俯视着通往望江山的必经之路。风吹过隘口,发出呜呜的声响,拍打在碉堡粗糙的石壁和那根深褐色的栗木主梁上。梁木沉默依旧,却仿佛将百年的坚韧与那场惊心动魄的智勇传奇,一同熔铸进了石堡的每一寸肌理,成为这片土地沉默而永恒的守护者。风雨飘摇的乱世里,界牌石碉堡,连同它腹中那根传奇的脊梁,稳稳地矗立着,成为望江山人心头一道安心的屏障。
更新时间:2025-07-06 14:5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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