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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图小说网> 破镜重圆 > 九个月零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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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高考结束那晚,我当众向林薇表白被撕碎情书:“别做梦了。”

>九年后机场重逢,她独自抱着发烧的孩子手忙脚乱。

>我低头假装没看见,身后却传来奶音:“爸爸!”

>咖啡杯惊落在地时,她终于抬眼认出我。

>“帮我...就一次...”她声音发抖。

>深夜孩子退烧后,我却在病历本上发现惊人秘密:

>孩子出生日期,正是我们高考后的第九个月。

>她攥着我当年折的星星瓶:“你说每颗星代表一个愿望...”

>“那晚我爸入狱,我不敢拖累你。”

>瓶底藏着我送她的银链,刻着“等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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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裹挟着香樟树浓郁的气息和少年人身体里蒸腾出的热气,沉沉地压在操场上。高考,那柄悬了三年的利剑,终于“哐当”一声落了地,只余下一地轻飘飘的试卷碎片和无边无际的、近乎虚脱的狂喜。

操场成了沸腾的海洋。书本被抛向半空,化作白色的飞鸟;校服外套被胡乱地甩在肩头,像一面面猎猎作响的、宣告解放的旗帜。笑声尖锐地刺破暮色,拥抱带着汗水的咸涩,有人大哭,有人大笑,青春的尾巴在这一刻被狠狠攥住,用力地甩出最后的喧嚣。

胡歌就站在这片喧嚣的边缘,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震得他指尖都在发麻。手心里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纸,早已被汗水浸得微微发软,边缘的墨迹晕开了一小团模糊的蓝色。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了那个被几个女生簇拥在中间的身影——林薇。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校服短袖,马尾辫随着她仰头喝水的动作轻轻晃动,脖颈的线条在夕阳余晖里,干净得像一弯新月。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他的目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她。她低头演算时微微蹙起的眉尖,她在图书馆窗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影,她体育课后额角细密的汗珠……无数个瞬间在他心底积攒、发酵,最终酿成了今晚这封孤注一掷的信。勇气被毕业的狂潮鼓动着,也在周围死党们“胡歌!上啊!别怂!”的起哄声中膨胀到了顶点。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灼热,带着塑胶跑道被晒化的气味。他迈开步子,分开喧闹的人群,像一艘笨拙的小船,坚定地驶向他的灯塔。周围的目光开始聚焦,起哄声浪骤然拔高,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把他和林薇卷在中心。

“林薇!”胡歌的声音有点劈,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刚过的沙哑,却又异常洪亮,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林薇闻声转过头来。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明亮的眼睛弯着,像盛着星子。然而,当她看清胡歌涨红的脸,看清他伸过来的、微微颤抖的手里捏着的那封信,看清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又骤然爆发出更大声浪的人群时,她眼底的笑意迅速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胡歌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陌生神色——惊愕,随即是某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抗拒的审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起哄声在反复回荡:“答应他!答应他!”

胡歌能感觉到自己滚烫的血液正疯狂地涌向头顶,耳膜嗡嗡作响。他鼓足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张承载着他所有心跳和秘密的信纸往前递了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林薇,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林薇的动作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接。她只是猛地向前一步,劈手夺过那封信,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任何表情,她双手抓住信纸的两端,在胡歌骤然放大的瞳孔里,在周围瞬间死寂的注视下,猛地向两边一撕!

“嗤啦——!”

那声音尖锐得刺耳,像撕破了某种精心维持的幻梦。

纸张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的操场边缘,像是给这场喧嚣的青春盛宴按下了突兀的暂停键。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钉子般钉在胡歌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

林薇的手还保持着撕扯后的姿势,指间捏着几片残破的信纸碎片。她微微扬着头,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绷紧的下颌线,那上面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的目光越过那些飘落的纸屑,直直地落在胡歌脸上,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扎进他耳朵里:

“胡歌,别做梦了。”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心口,砸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搅起来。别做梦了?他那些小心翼翼藏了三年的目光,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时反复咀嚼的期待,那些笨拙地写在信纸上、还没来得及被她看见的心事……原来,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不自量力的“梦”?

周围的死寂被打破,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嗡嗡作响,每一个音节都像针扎在胡歌裸露的神经上。他能感觉到死党们投来的错愕目光,能感觉到林薇身边那几个女生瞬间变得鄙夷和同情的眼神。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林薇似乎根本没打算再看他一眼。她松开手,任由那几片残破的纸屑像枯叶般飘落在塑胶跑道上。她甚至没有弯腰去捡起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水瓶,只是漠然地转身,动作干脆利落,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她拨开人群,径直离开,那挺直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决绝得像一把出鞘的刀,割裂了胡歌世界里最后一点光。

胡歌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泥塑。脚下是那封被撕得粉碎的情书,七零八落,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敢弯腰,不敢低头,仿佛只要视线一触及那些碎片,整个人就会彻底崩塌。操场上震耳欲聋的喧嚣,毕业的狂欢,瞬间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林薇那冰冷的五个字,在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后,依旧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切割,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时间,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最终归于沉寂。九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少年褪去青涩,磨平棱角,在现实的熔炉里淬炼出截然不同的轮廓。

胡歌站在A市国际机场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到达大厅里,身形挺拔,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内搭熨帖的深色衬衫,腕间一块低调的机械表折射着顶灯冰冷的光。他一手拉着一个极简的黑色登机箱,另一只手里握着手机,正用流利而略显公式化的英语低声处理着大洋彼岸某个项目的收尾细节。眉宇间是长期浸润在高压行业里沉淀下来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颌线比少年时硬朗了许多,眼神锐利,早已寻不见当年那个在操场中央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少年影子。

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人,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航班信息广播、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都市特有的、流动的噪音。

就在他结束了通话,准备将手机收起,径直穿过大厅前往出租车候车点时,一阵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孩童尖利哭喊声猛地刺破了这片流动的噪音墙,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耳膜。

“……妈妈!痛!呜呜呜……痛啊……”

那声音嘶哑,带着孩童特有的无助和痛苦,穿透力极强。胡歌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乎是本能地侧头瞥了一眼。

目光越过几排金属座椅,落在不远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看起来极其单薄的旧款米色针织开衫,身形纤瘦得有些过分。她正慌乱地半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大约三四岁、正在剧烈扭动哭闹的小男孩。女人焦躁地试图安抚孩子,一只手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另一只手慌乱地在身旁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很沉的帆布大包里翻找着什么。她的动作因为孩子的挣扎和哭闹显得异常狼狈,手臂明显在发抖,那件宽大的针织开衫袖子滑落了一截,露出一小段苍白细瘦的手腕。

仅仅是一个背影,一个极其普通的、在偌大机场里毫不起眼的单亲妈妈带着生病孩子的场景。胡歌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他早已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匆忙和疏离,同情心是奢侈品,尤其对于刚刚结束跨国长途飞行、疲惫只想尽快回家的人来说。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准备继续自己的路。九年了,他早已学会将某些东西深埋,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那个背影,那个名字,连同那个被撕碎的夏天,早已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底层,落满了灰。

然而,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开、视线彻底移开的刹那——

女人怀里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男孩,大概是挣扎得太厉害,小脑袋猛地一偏,湿漉漉、红通通的小脸恰好朝着胡歌的方向。泪眼模糊中,孩子乌溜溜的大眼睛毫无预兆地撞上了胡歌刚刚转开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凝滞。

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那张挂满泪珠、烧得通红的小脸,在看清胡歌面容的瞬间,竟奇迹般地怔住了,连抽噎都忘了。他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孩童特有的、毫无逻辑的、强烈的确认感。

下一秒,在胡歌完全无法理解、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空白里,那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的方向,带着浓重鼻音和委屈,极其清晰又响亮地喊了出来:

“爸——爸——!”

奶声奶气的两个字,却像两颗炸弹,在胡歌耳边轰然炸响!

“哐当!”

胡歌手一抖,那只还带着飞机上余温的一次性咖啡纸杯,从他僵硬的手指间直直坠落,重重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滚烫的褐色液体瞬间泼溅开来,冒着热气,迅速在浅色的地面上洇开一大片狼藉的污渍。几滴滚烫的咖啡甚至溅到了他锃亮的皮鞋鞋面上。

巨大的声响和脚背上传来的灼热感,像一记闷棍,终于将他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震骇中狠狠砸醒。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狼藉,又难以置信地、带着某种惊悚感地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角落。

这一次,他看清了。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显然也被孩子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喊彻底惊住了。她抱着孩子的手臂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冻结在原地。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一张脸,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撞入了胡歌的视线。

苍白。这是胡歌大脑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比记忆中瘦削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下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因为焦虑和孩子的哭闹而失去了血色,干燥得起了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皮肤上。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承载着少年所有炽热情愫和最终冰冷拒绝的眼睛,此刻正透过九年的时光尘埃,带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无以复加的窘迫,以及一丝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绝望希冀,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林薇。

真的是林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碎裂。眼前这张写满生活困顿与疲惫的脸,与记忆深处那个在夕阳下撕碎他情书、留下冰冷背影的少女影像,疯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狠狠戏弄的眩晕感,让胡歌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僵在原地,看着林薇眼底那复杂的情绪如同风暴般翻涌。

她抱着孩子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怀中的小男孩似乎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到了,短暂的安静后,再次爆发出更加响亮、更加委屈的哭嚎,小身体在她怀里猛烈地扭动挣扎。

林薇像是被这哭嚎声猛地惊醒。她眼中那瞬间涌现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孤注一掷。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张开,又艰难地合上。最终,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胡歌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哀求:

“胡…胡歌……帮帮我……求你……就这一次……”

那声音微弱、破碎,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在胡歌心上。九年前,她冰冷地撕碎他的世界;九年后,她抱着一个喊他“爸爸”的孩子,用这样卑微的姿态求他帮忙?荒谬!可笑!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杂着冰冷的讽刺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胡歌站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理智在疯狂叫嚣着离开,立刻离开这荒诞到极点的一幕!脚边狼藉的咖啡渍散发着苦涩的气息,孩子的哭嚎和林薇那绝望的哀求声交织在一起,尖锐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几乎是咬着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林薇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她怀中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走。马上走。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他准备硬起心肠,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彻底逃离这个混乱漩涡的刹那——

“哇——!妈妈!痛!呜呜……爸爸!爸爸抱抱!痛啊——!”

小男孩的哭喊骤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生理性的痛苦。那声“爸爸抱抱”像一把淬毒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胡歌强行抬起的脚后跟。他猛地顿住。

几乎是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林薇抱着孩子的手臂剧烈地一晃,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抱着孩子栽倒。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只剩下一种濒临虚脱的死灰。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看向他的眼神里,最后那点微弱的希冀光芒也在迅速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稠的绝望。

那绝望,沉甸甸的,像一块巨石,压碎了胡歌刚刚筑起的冰冷堤坝。

“该死!”一声低咒从胡歌紧咬的齿缝里迸出。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就跨到了林薇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角落里这对狼狈不堪的母子,隔绝了周围一些好奇窥探的目光。

“孩子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紧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焦躁和不容置疑。

林薇被他突然的靠近和压迫性的气场惊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烧……发高烧,一直……一直喊耳朵痛……在飞机上就开始了,越来越厉害……我……”

“耳朵痛?高烧?”胡歌的眉头锁得更紧,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孩子通红的小脸和痛苦的神情,当机立断,“别耽误了!可能是中耳炎,得马上去医院!”

他不再多说一句废话,甚至没等林薇回应,直接伸手,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不是去接孩子,而是将她肩上那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帆布大包一把扯了下来。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手臂微微一沉。他迅速将包挎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果断地伸向林薇怀里的孩子。

“给我!”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林薇像是被他的气势慑住了,又或许是孩子持续的痛苦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只是本能地、茫然地松开了手臂。

胡歌动作利落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将那个滚烫的、哭得抽噎的小身体接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孩子身上异常的高热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烫得他心头一紧。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这个陌生“爸爸”怀抱的稳定和力量,又或许是哭累了,揪着他昂贵大衣前襟的小手微微松了松,抽噎声虽然没停,但剧烈的扭动挣扎奇迹般地减弱了,只是把小脑袋虚弱地靠在他颈窝里,滚烫的呼吸一下下喷在他的皮肤上。

“走!”胡歌抱着孩子,朝林薇低喝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机场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又快又稳,仿佛怀里的重量轻若无物。

林薇如梦初醒,慌忙跟了上去,脚步虚浮踉跄。她看着前面那个抱着她儿子、替她扛着沉重行李大步向前的背影,看着儿子在那个宽阔怀抱里奇异地安静下来,眼眶瞬间涌上一阵无法抑制的酸热。她死死咬住嘴唇,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只是默默地、紧紧地跟在那道背影后面,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胡歌没有叫出租车。他直接抱着孩子走到机场贵宾通道出口,对迎上来的服务人员简短地说了几句。几分钟后,一辆线条流畅、内饰奢华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他们面前。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

“市儿童医院,急诊。快。”胡歌抱着孩子坐进后座,声音冷冽。

车子平稳而迅速地驶离机场。车厢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氛气息,与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林薇局促地坐在胡歌旁边,身体僵硬地贴着车门,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她低着头,视线只敢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上,不敢看旁边抱着她儿子的男人,更不敢看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

孩子依偎在胡歌怀里,大概是药物的作用或是哭闹耗尽了力气,抽噎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滚烫的呼吸,小小的身体不时因为难受而轻轻抽搐一下。胡歌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手臂肌肉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酸,但他纹丝不动。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车厢内只剩下空调低微的送风声和孩子粗重的呼吸。

压抑的沉默像浓稠的墨汁,沉沉地弥漫在车厢里。九年的时光,九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与此刻怀中这个滚烫的、喊他爸爸的孩子,以及身边这个落魄、沉默、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女人……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胡歌的思绪。他需要答案,一个能解释这一切荒谬的答案。

“他……”胡歌终于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灯,“…叫什么名字?”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绞在一起的手指捏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低着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宇。宇宙的宇。”

“小宇…”胡歌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更像是一个确认。他微微侧过脸,目光终于落在了林薇低垂的头顶。她的头发有些枯黄,发梢分叉,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苍白脆弱的脖颈。他沉默了几秒,那目光带着审视和冰冷的穿透力。

“刚才在机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他为什么叫我‘爸爸’?”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直刺核心。

林薇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底充满了惊慌、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短促而破碎的“呃…呃…”声,像濒死的鱼。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胡歌冰冷的、带着审视的脸,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怀里昏睡的儿子,最终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膝盖,仿佛那里能给她提供唯一的庇护。

“我……我……”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孩子……他烧糊涂了……乱……乱叫的……他……”她的解释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胡歌看着她这副惊惶失措、急于掩饰的样子,心底那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再次翻涌上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嘲讽笑意。

“乱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对着一个九年没见的、当年被你当众撕了情书的‘故人’?林薇,你觉得这个解释,能说服谁?”

“我……”林薇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肩膀猛地塌了下去,头垂得更低,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洇湿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她只是无声地哭泣着,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林薇压抑的啜泣声和孩子粗重的呼吸。胡歌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速流动的夜色霓虹,只是抱着孩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抓住一点什么,来对抗心底那越来越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窗外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困惑。

车子无声地滑入市儿童医院急诊楼前明亮的灯光下。胡歌抱着小宇率先下车,林薇慌忙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跟下来。

急诊大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刺鼻的气息。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焦急询问、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嘈杂。胡歌抱着小宇,径直走向分诊台。林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脸色依旧苍白,眼睛红肿,像个无助的影子。

“孩子高烧,喊耳朵痛,飞机上开始加重。”胡歌言简意赅地对护士说明情况,语气沉稳,带着一种惯于掌控局势的笃定。护士迅速询问了基本情况,做了简单预检,测量了小宇的体温——39.8℃。看到这个数字,胡歌的眉头锁得更紧,林薇更是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

“急性中耳炎可能性大,先去做血常规和耳部检查,拿着单子去那边缴费!”护士麻利地开好单子递过来。

胡歌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缴费窗口排着的长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大衣内袋里抽出一张黑色的银行卡递给林薇:“去缴费,密码六个零。我带他去检查室那边等。”

林薇看着递到面前的卡,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烫手一般,她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不…不用,我……”她慌乱地去翻自己那个破旧的帆布包。

“拿着!”胡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直接把卡塞进她手里,眼神锐利地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你想让孩子烧坏脑子吗?快去!”

林薇被他冰冷的语气和话语里的后果刺得一哆嗦,捏着那张沉甸甸的卡,咬了咬下唇,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快步跑向缴费窗口。

胡歌抱着小宇,根据指示牌走向检查区域。小宇似乎被周围陌生的环境和声音刺激到,又开始难受地哼哼唧唧,小脑袋在他颈窝里不安地蹭动。胡歌笨拙地调整了一下抱姿,尽量让孩子更舒服些,大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低声哄着:“小宇乖,马上看医生,看完就不痛了……”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有些生涩,显然并不习惯照顾孩子,但那低沉的声线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小宇的哼哼声渐渐弱了下去。

林薇缴费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高大的男人抱着她小小的儿子,在人来人往的走廊边略显笨拙地轻拍安抚。暖白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竟奇异地柔和了那份惯常的冷硬。她脚步顿了顿,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快步走了过去。

接下来的流程在胡歌高效的安排下快了许多。抽血时小宇哭得撕心裂肺,林薇心疼得眼泪直掉,胡歌则面无表情地协助护士按住孩子小小的胳膊。耳部检查确认了急性中耳炎,鼓膜已经红肿。医生开了退烧针、抗生素和滴耳液。

当冰凉的退烧针药水缓缓推入小宇的臀部时,孩子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嚎。林薇的心像是被那哭声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只能死死抓住胡歌的胳膊,指甲隔着昂贵的羊绒大衣深深掐进了他的手臂肌肉里,留下清晰的指痕。胡歌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稳稳地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臂任由林薇抓着,像一根沉默的支柱。

打完针,护士给小宇额头贴上退热贴。也许是退烧针开始起效,也许是哭闹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宇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不再那么滚烫急促。

胡歌抱着熟睡的小宇,林薇拎着药袋,两人沉默地走出急诊大楼。深夜的寒意扑面而来,林薇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抱紧了双臂。胡歌看了一眼她单薄的针织衫,眉头微蹙,抱着孩子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午夜寂静的街道上。小宇在胡歌怀里睡得很沉,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林薇疲惫地靠在车窗上,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强烈的倦意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胡歌报出了一个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公寓地址。林薇听到那个地名,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电梯无声地上升,最终停在一个楼层。胡歌抱着孩子率先走出电梯,用指纹打开了一扇厚重的深灰色金属大门。

门内,是一个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设计精良、一尘不染的样板间的空间。开阔的客厅铺着浅灰色的大理石地砖,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线条简洁流畅的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光可鉴人的开放式厨房……一切都透着极致的现代感和一种冰冷的、缺乏人气的空旷。空气中只有淡淡的、高级香氛的味道。

胡歌抱着小宇,径直走向客厅里那张看起来宽大舒适的沙发。他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孩子放在沙发上,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局促地站在玄关、几乎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林薇,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你陪着他。我去拿条毯子。”说完,转身走向主卧方向。

林薇这才敢稍微放松一点紧绷的身体。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极其温柔地拂开儿子额前汗湿的碎发,又小心翼翼地掖了掖他身上的小外套,贪婪地看着孩子终于安稳下来的睡颜。巨大的疲惫和后怕让她几乎虚脱。

胡歌很快拿着一床柔软的薄绒毯走了出来。他走到沙发边,将毯子递给林薇。

“给他盖上。”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林薇接过毯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声音沙哑干涩。她动作轻柔地将毯子盖在小宇身上。

胡歌没再说话,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他背对着沙发上的母子,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烦躁的疑云。他需要点东西,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给他一个答案的线索。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放在中岛台角落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上。那是她在机场时慌乱翻找过的包,里面装着孩子的东西,或许……也藏着一些别的?

鬼使神差地,胡歌放下了水瓶。他伸出手,无声地拉开了帆布包最外层那个拉链并不顺畅的隔层。手指在里面摸索了一下,触碰到一个硬硬的、长方形的东西——是病历本。

他把它抽了出来。深蓝色的塑料封皮,边角已经磨损起毛。

胡歌靠在冰凉的大理石中岛台边,借着厨房顶灯的光线,翻开了病历本。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前面几页是常规的疫苗接种记录和一些普通感冒发烧的记录。他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目光落在最新的一次就诊记录上。

日期是前几天,诊断结果写着“上呼吸道感染”,处理意见是开了些药。

他的视线继续上移,寻找着更关键的信息。终于,在病历本个人信息页的最上端,他看到了那个关键的数据。

【姓名:林思宇】

【性别:男】

【出生日期:20XX年4月17日】

胡歌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日期上。

20XX年4月17日。

他的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疯狂地运转、计算。今年是20XX+9年……那么,小宇的出生年份,就是20XX年。4月17日……高考结束的那一夜,撕碎情书的那一夜,是……6月8日!

九个月……四月减去六月,是负两个月?不,不对!从上一年的6月8日,到下一年的4月17日……

时间差是……十个月零九天?不对!他飞快地在心里换算着天数。从去年6月8日到今年4月17日,中间隔了整整十个月零九天!等等……他猛地顿住,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然后才是四月!

从6月8日到次年4月17日,是整整十个月零九天!

怎么会是十个月?他明明记得……不对!胡歌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了!他猛地想起了什么,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病历纸捏碎!

他记得清清楚楚!高考结束那撕心裂肺的一夜,是20XX年的6月8日!小宇的出生日期是20XX年4月17日!

20XX年的6月8日……到20XX年的4月17日……这中间隔着的,不是十个月零九天!而是……九个月零九天!

从20XX年6月8日,到20XX年3月8日,是整整九个月(六个月30天或31天,加上二月28天,加上一月31天,加上十二月31天,加上十一月30天,加上十月31天,加上九月30天,加上八月31天,加上七月31天)。然后从3月9日到4月17日,是40天(3月剩余23天 + 4月17天)!

九个月零九天!

一个早产儿的标准孕期!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胡歌的每一根神经!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中岛台,死死地钉在沙发上那个蜷缩在毯子里、睡颜恬静的小男孩身上!那小小的眉眼轮廓……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爸爸”……林薇在机场那绝望的哀求……她惊惶失措的掩饰……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日期,以一种残酷而清晰的方式,轰然拼接!

孩子出生日期,正是我们高考后的第九个月零九天。

早产。

胡歌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石像。病历本上那行冰冷的日期——“20XX年4月17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神经。九个月零九天。高考撕碎情书的那个夏夜,是20XX年6月8日。

早产儿。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缩。他捏着病历本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细微的颤抖无法抑制地传递到薄薄的纸页上。

沙发那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胡歌猛地抬头,猩红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利刃,穿透客厅略显昏暗的光线,直直刺向沙发的方向。

林薇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她显然看到了他手里捏着的病历本,看到了他那足以噬人的眼神。她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巨大的惊恐让她整个人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试图挡住身后熟睡的儿子,仿佛胡歌的目光会带来伤害。

胡歌动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几步就跨到了沙发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将林薇和她身后的孩子完全笼罩。他扬手,将那份病历本狠狠摔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薇!”胡歌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压抑了九年的痛苦、被欺骗的狂怒,以及此刻被这冰冷事实彻底打败认知的惊涛骇浪,“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九个月零九天!小宇……他……”

后面的话,他几乎说不下去。真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痛得他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林薇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沙发边缘。她双手死死捂住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绝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呜……呜呜……”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凉。

“你说话!”胡歌的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将林薇困在他和沙发之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当年!那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他是不是……”

“是!”林薇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一种豁出去的惨然。她泪眼模糊地看着胡歌,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他是你的儿子!胡歌!小宇他是你的儿子!”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胡歌的头顶轰然炸响!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她口中听到这残酷的确认,那冲击力依旧让他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大理石中岛台上。

“我的……儿子?”他喃喃地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那晚……那晚之后……你……”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林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泪水流得更凶。她不再看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颤抖着手,伸向那个一直被她紧紧护在身边的旧帆布包。她的手在包里摸索着,动作急切而慌乱,仿佛在寻找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终于,她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身不大,却沉甸甸的。瓶子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用彩纸折成的星星。那些星星小巧精致,颜色有些已经褪去,带着时光流逝的陈旧感,但依旧看得出折纸人的用心。瓶子被塞得很满,几乎透不过光来。

胡歌的目光在接触到那个瓶子的瞬间,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

他认得这个瓶子!认得那些星星!

那是他!是他自己!在高三那漫长而枯燥的岁月里,在每一个偷偷想念林薇的深夜,笨拙地、一颗一颗亲手折出来的!每一颗星星里,他都偷偷写上了一句话,一个愿望,一个关于他和她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未来!整整365颗,365个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在那个撕碎情书前的傍晚,他鼓起毕生勇气,将这个塞满了星星的瓶子,偷偷塞进了林薇的书桌抽屉里!

林薇紧紧攥着那个玻璃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浮木。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凉的瓶身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水痕。她抬起泪眼,看向胡歌,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痛苦和无尽的哀伤。

“胡歌……你说……”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哽咽,“你说……这瓶子里……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代表一个你为我许的愿望……”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尽力气继续:

“那晚……你把它塞进我抽屉……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本来……我本来是想第二天……等毕业典礼结束……就去找你的……我想告诉你……我也……”

她的声音被更剧烈的哭泣打断,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找回声音,那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刻骨的绝望: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高考结束……你跟我表白之前……我家里……出事了……”她闭上眼,巨大的痛苦让她浑身都在痉挛,“我爸……他……被人举报……挪用了厂里的公款……数额很大……他……他被警察直接从家里带走了……我妈……当场就晕了过去……”

“厂子……是国营老厂……多少人的饭碗……我爸他……糊涂啊……”她泣不成声,“一夜之间……天都塌了……家被抄了……查封了……债主堵在门口……我妈……我妈受不了打击……病倒了……很重……需要很多很多钱……”

她猛地睁开眼,泪水涟涟地看着胡歌,那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胡歌……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贪污犯的女儿!一个家徒四壁、背负着巨额债务、还有一个重病在床母亲的拖累!我……我拿什么……拿什么去回应你的喜欢?拿什么去……拖累你的未来?”

“你那么好……那么光明……你的未来应该是一片坦途……怎么能……怎么能跟我这种人……绑在一起?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被我家那个无底洞拖垮?”她摇着头,泪水飞溅,“我不能!我绝对不能!”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承载了无数未竟心愿的星星瓶,泪水一滴滴砸在上面。

“所以……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我只能……只能撕了它……我只能……用最狠的话……把你推开……让你彻底死心……让你干干净净地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伤,“我没想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狠狠砸在胡歌心上。

“我不敢找你……更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偷偷去小诊所……可是……医生说我的体质……打掉风险太大……可能会……再也……”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摇头,“我只能生下来……一个人……生下他……养大他……”

胡歌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彻底冻透的雕塑。林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他的灵魂深处。那些被他怨恨了九年的冰冷拒绝,那撕碎的情书,那决绝的背影……在这一刻,被彻底打败,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内里。原来那不是傲慢和轻视,而是她独自坠入深渊时,拼尽全力将他推开,想要保全他“光明未来”的绝望保护。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撕心裂肺的钝痛,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坚实的地板在寸寸碎裂。他踉跄着,后背再次重重抵住冰冷坚硬的大理石中岛台,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林薇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凄凉。

胡歌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回林薇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玻璃瓶上。365颗褪色的星星,365个他当年小心翼翼写下的、幼稚又无比真挚的愿望……它们被尘封了九年,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就在这时,林薇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瓶底摩挲着。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忽然,她的指尖像是碰到了什么,动作猛地一顿。她红肿的泪眼抬起,带着一丝茫然和最后的挣扎,看向胡歌,声音破碎而微弱:“还……还有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探进瓶口,在那些塞得满满的星星下面摸索着。几颗星星被她拨弄得掉了出来,滚落在沙发和昂贵的地毯上。

终于,她的手指勾住了瓶底深处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硬物。她用力一拽——

一条细细的银链子,被从塞满星星的瓶底拽了出来!

链子很细,款式简约,甚至有些普通。但在那纤细的链子末端,却缀着一个极其小巧、扁平的银片吊坠,不过指甲盖大小。

林薇摊开手掌,那条沾染了她泪水和岁月尘埃的银链,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她将那个小小的银片吊坠凑到眼前,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将它翻转过来,将刻着字的那一面,颤抖着、朝着胡歌的方向举了起来。

客厅顶灯冷白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那小小的银片上,深深镌刻着的、三个细小的楷体字——

等我娶你。

胡歌的视线,在接触到那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最强烈的闪电击中!

嗡——

大脑里一片空白,随即是剧烈的轰鸣!所有的声音——林薇的啜泣、窗外城市的夜嚣、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剥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那三个字,是他亲手刻上去的。

就在高考前一个月,某个被模拟试卷压得喘不过气的深夜。他偷溜出家门,跑到老街那家快要关门的老银匠铺子,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央求老师傅在小小的银片上刻下这誓言般的三个字。他记得老银匠昏花的老眼透过放大镜看他时,那带着点揶揄又有点感慨的眼神。他记得银屑在刻刀下飞溅的细微声音。他记得自己接过这枚小小的吊坠时,手心滚烫的汗意和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那是他少年时代最隐秘、最滚烫、最视若珍宝的心愿!

他原本计划着,在毕业典礼后,在一个只有他和她的地方,郑重地将它和那个塞满星星的瓶子一起交给她。他要告诉她,365个愿望,最终都指向这一个——娶她。

可是,那场猝不及防的当众羞辱,撕碎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幻想。他以为这枚吊坠连同他可笑的心意,早已被她弃如敝履,丢进了记忆的垃圾堆,被九年时光的尘埃彻底掩埋。

他做梦也想不到……

它竟然在这里!

它竟然被她如此珍而重之地藏在了星星瓶的最深处!藏在365颗星星的守护之下!藏了整整九年!

“轰——!”

积压了九年的痛苦、怨恨、不甘,那些被他用坚硬外壳层层包裹的伤口,那些支撑他一路走到今天、名为“证明自己”的冰冷铠甲,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银坠,被那三个穿越时光依旧滚烫的字,彻底击得粉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悔恨、迟来的巨大悲恸和某种失而复得的疯狂激流,如同火山熔岩般,从他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胡歌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高大的身躯顺着冰冷的大理石中岛台边缘,沉重地、无声地滑落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他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他没有试图站起来。他只是颓然地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低垂着头,宽阔的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座瞬间倾颓的山峰。

灯光从他头顶上方洒落,在他低垂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撑在地板上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细微而剧烈的颤抖,如同风中枯叶,再也无法抑制。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低垂的眼角渗出,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重重地砸落在光洁如镜的深灰色大理石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痕。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林薇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在她记忆中永远骄傲、永远挺拔的男人,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低垂头颅无声落泪的侧影,看着他因压抑巨大痛苦而剧烈颤抖的宽阔肩膀……她捂住了嘴,却再也压抑不住喉间汹涌而上的悲鸣。压抑了九年的委屈、恐惧、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还有那深埋心底、从未熄灭过的爱恋与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她。

“呜啊——!”她终于失声痛哭出来,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像受伤的母兽般凄厉而绝望的嚎啕。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随着撕心裂肺的哭泣而剧烈地抽动。

奢华冰冷的客厅里,只剩下女人崩溃的嚎啕和男人无声滑落的泪水。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是一个漫长的瞬间。沙发上,熟睡的小宇似乎被母亲那凄厉的哭声惊扰,在毯子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

“……妈妈……不哭……爸爸……抱……”

这微弱而清晰的童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令人窒息的悲伤屏障。

胡歌猛地抬起了头!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猩红的眼睛却死死地、精准地越过那短短的距离,牢牢锁定了沙发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一声“爸爸”,不再是机场里荒谬的误会,不再是让他愤怒的讽刺。这一次,它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冰封九年的心门!

几乎在同一瞬间,林薇的哭声也骤然一窒。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带着惊惶,下意识地就要去护住身后的孩子。

然而,胡歌的动作更快。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几步就跨到了沙发前。他甚至没有看林薇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被惊醒、正揉着眼睛、茫然看着他的小男孩身上。

胡歌在沙发前单膝跪了下来,地毯柔软的绒毛陷下去一块。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惶恐。他伸出那双曾经签下千万合同、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轻轻地掀开了盖在小宇身上的薄绒毯。

孩子似乎被他的动作和通红的眼睛吓到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宇……”胡歌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异常地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张开双臂,将那小小的、温热的身躯,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僵硬,手臂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最舒适。但那怀抱,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滚烫的温度,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完全包裹住。

小宇似乎感受到了这陌生怀抱里传递过来的、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和温暖,他小小的身体在胡歌怀里放松下来,停止了抽泣,只是抬起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流着眼泪、紧紧抱着他的“爸爸”。

胡歌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孩子柔软的发顶。那细软的发丝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一点点汗意,像最柔软的绒毛,轻轻拂过他滚烫的、布满泪痕的脸颊。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林薇的哭声,窗外的车流,世界的喧嚣……一切都归于沉寂。胡歌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怀里这小小生命的重量和温度,以及鼻尖萦绕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那气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像一道温暖而汹涌的激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冷的堤防,将九年积压的所有孤独、怨恨和冰冷盔甲,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抱着孩子的手臂,一点点收紧,却又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他。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了太久的哽咽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低沉而破碎的呜咽,在寂静的客厅里轻轻回荡。那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也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茫然与震撼。

林薇呆呆地坐在旁边,看着眼前这让她心碎又让她心头发颤的一幕——那个骄傲的男人,此刻像个迷途归家的孩子,紧紧抱着他们的儿子,无声地落泪。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红肿的眼睛里,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却不再是绝望的洪流,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确认的……微光。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如织,将冰冷的光影投射在巨大的落地窗上。这间奢华却空旷的公寓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那紧紧相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冰冷的光影里,构成一幅无声的、浸透了泪水与温度的剪影,凝固在这漫长而混乱的、属于他们的午夜尽头。


更新时间:2025-07-06 14:4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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