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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图小说网> 悬疑灵异 > 神医剜肉那一夜,山神睁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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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救情郎,我将病重姐姐推下鹰愁涧。

山巅风雪中,她坠崖前看我的眼神像淬毒的刀。

十年后我成神医圣手,却救不活一个蒙面女人。

她伤口溃烂需至亲血肉入药,我咬牙剜下臂肉。

揭开面纱那刻药碗砰然碎裂——本该尸骨无存的姐姐正对我冷笑。

“好妹妹,”她抚上我鲜血淋漓的伤处,“这十年,姐姐在地狱里日日想你。”

山神像在供桌上睁开眼:“血债,该还了。”

凛冽的山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鹰愁涧裸露的嶙峋怪石,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枉死冤魂在深渊底下尖啸。涧口狭窄处,两个单薄的身影在呼啸的风雪中摇摇欲坠。

苏玉婵死死扣着姐姐苏玉容冰冷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枯槁的皮肉里。苏玉容像一株被寒风彻底摧折的芦苇,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袄里,全靠妹妹那股蛮横的拖拽力才勉强没被风刮倒。她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艰难的嗬嗬声,咳意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憋得她胸腔剧烈起伏,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

“玉婵……咳咳……慢些……”苏玉容的声音气若游丝,刚出口就被狂风撕碎,“风太大了……我……我喘不上……”

苏玉婵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她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婉笑意的脸,此刻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扭曲得如同山魈。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死死盯着姐姐。

“慢?”苏玉婵的声音尖利,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嘶哑,“再慢,赵郎就等不及了!姐姐,你想眼睁睁看着赵郎死吗?”

提到“赵郎”二字,她眼中的火焰更盛,几乎要喷薄而出。那是村里最俊朗的后生赵文轩,是她苏玉婵早已认定了的良人。可天杀的时疫,偏偏就缠上了他,眼看着一日日消瘦下去,汤药石沉大海。绝望之际,是村口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巫婆给她指了条“明路”——鹰愁涧底,生着一种只在至阴至寒绝地才会出现的“鬼面幽兰”,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但需至亲血脉之人的心头热血浇灌方能采摘生效,否则触之即腐。

至亲血脉……除了眼前这个病得快死的姐姐,还有谁?

“文轩哥……咳咳……”苏玉容虚弱地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一定有……别的法子……我们回去……求求大夫……”

“大夫?”苏玉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凄厉的短笑,“那些庸医,除了摇头叹气,还会什么?他们救不了赵郎!只有鬼面幽兰!只有你的心头血!”她猛地将苏玉容往前狠狠一搡,力道之大,让本就虚弱的苏玉容一个趔趄,直接扑倒在涧口边缘冰冷的积雪和湿滑的岩石上。

冰冷的雪水和石屑立刻沾满了苏玉容的旧袄和脸颊。她狼狈地撑起上半身,仰头看着风雪中如同恶鬼般的妹妹,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彻骨的绝望。那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冰棱,无声地刺向苏玉婵,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苏玉婵被这眼神看得心头猛地一悸,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起。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姐姐的目光,那目光太沉,太重,仿佛带着千钧的诅咒。然而,想到赵文轩苍白俊美的脸,想到他可能就此永远离开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寒意瞬间被更炽烈的疯狂取代。

“姐姐,”苏玉婵的声音忽然放低,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诱哄的温柔,她弯下腰,靠近苏玉容,“为了妹妹,为了赵郎……你就成全我们吧。你反正……也活不久了,对不对?你的病拖垮了爹娘,拖垮了这个家,现在,就再成全妹妹一次……”

她一边说着,一边猛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向苏玉容单薄的后背!

“不——!”苏玉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身体便如同断线的纸鸢,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凌空飞起,瞬间脱离了崖边。狂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衫和散乱的黑发,她瘦弱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坠向那深不见底、风雪弥漫的黑暗深渊。

那声“不”字,尖锐地撕破了山风的呜咽,带着无尽的惊恐、怨恨和难以置信,久久回荡在空旷死寂的鹰愁涧上空,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苏玉婵的心尖上。

苏玉婵扑到崖边,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探出头,只看到风雪搅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哪里还有姐姐的身影?只有那声绝望的尖叫,似乎还在她耳边萦绕,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成了!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鬼面幽兰……赵郎有救了!

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瞬间冲垮了她,她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然而,那狂喜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注视感,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上方沉沉压了下来。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俯瞰的威严,仿佛整个风雪肆虐的天空都变成了冰冷的眼睛。

苏玉婵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抬头,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就在她头顶斜上方,鹰愁涧入口旁一块突兀伸出的巨大鹰嘴石上,不知何时,竟矗立着一尊山石雕像!那雕像约莫半人高,线条古拙粗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它面朝的方向,正是刚才苏玉容坠落的深渊!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雕像的面部。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它大半个头颅,却唯独露出了两只眼睛的位置——那是两个深邃、空茫的石窟窿。此刻,那两个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积雪!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覆盖其上的雪花尽数拂去,露出后面深邃的黑暗。那黑暗仿佛连通着幽冥,正直勾勾地、毫无感情地“凝视”着跌坐在崖边、满脸惊恐的苏玉婵!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了。时间凝固,万籁俱寂。苏玉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那石像空洞的眼窝,像两口冰冷的深井,要将她的魂魄都吸进去。

“啊——!”一声非人的尖叫终于冲破了苏玉婵的喉咙,她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退去,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鬼。冰冷的岩石和积雪摩擦着她的皮肤,带来刺骨的疼痛,她却浑然不觉。她不敢再回头看那尊石像一眼,脑海中只剩下那对空洞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罪恶的“眼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四肢百骸,扼住了她的呼吸。她挣扎着爬起来,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地朝着山下村子的方向,亡命奔逃。风雪重新呼啸起来,很快将她踉跄的身影和身后那尊沉默的、眼窝空茫的山神像,一同吞没在茫茫的白色混沌之中。

十年光阴,足以将惊涛骇浪冲刷成心湖深处一道不敢触碰的疤,也足以让一个手上沾着至亲鲜血的农家女,蜕变成名动一方的“慈心圣手”。

清溪镇,“回春堂”的金字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宽敞明亮的诊室内,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药草清香。紫檀木的桌案光可鉴人,上面整齐摆放着脉枕、银针、笔砚。苏玉婵端坐其后,一身簇新的杏子黄绫罗裙,外罩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湖蓝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支点翠凤头簪,容光焕发,气度雍容。十年前那个风雪夜里惊恐尖叫的少女,早已被岁月精心雕琢成眼前这位医术精湛、受尽追捧的女神医。

她正含笑为一位衣着华贵、体态丰腴的富商娘子诊脉,手指搭在对方圆润的手腕上,姿态娴雅从容。

“夫人这是肝气略有郁结,加之脾胃稍弱,不妨事。”苏玉婵声音温婉,如春风拂柳,“我开一剂‘逍遥散’化裁,再佐以‘参苓白术丸’调理脾胃,不出半月,定能身轻体健,容光更胜往昔。”她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落字,簪花小楷秀丽工整。

富商娘子闻言,脸上堆满笑意,连声道谢:“哎呀,可多亏了苏神医!您可真是活菩萨转世!自从吃了您开的方子,我这气色啊,连我家老爷都夸呢!诊金您放心,加倍,必须加倍!”

苏玉婵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谦和微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她微微颔首:“夫人过誉了,治病救人,医者本分。”她将开好的方子递给侍立一旁、低眉顺目的学徒,“去,按方抓药,仔细着分量。”

学徒恭敬接过药方,小跑着去了前堂药柜。

富商娘子看着苏玉婵保养得宜、白皙细腻的手,又感叹道:“神医这双手,真是巧夺天工,不知救了多少人命,积了多少福德呢!”

苏玉婵的笑容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这无心的恭维刺了一下。她端起手边温热的雨前龙井,借着抿茶的姿势,掩饰那一瞬间的不自然。茶水温热,却驱不散心头偶然泛起的、来自鹰愁涧顶的寒意。

福德?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沉浮浮的碧绿茶芽。这双沾过至亲血的手,配谈什么福德?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富商娘子,诊室内恢复了短暂的宁静。苏玉婵靠在舒适的椅背上,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风雪中坠落的单薄身影和石像空洞的眼窝。十年了,她靠着剽窃姐姐生前零碎记下的医方心得,加上几分钻营和运气,才有了今日。她刻意不去想鹰愁涧,不去想山神像,用“慈心圣手”的美名和堆积的金银将自己层层包裹。只要不去触碰,那伤口似乎就真的不存在了。

然而,命运的网,早已无声收紧。

“师父!师父!”方才抓药的学徒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惊惶,“不好了!前堂……前堂来了个怪人!”

苏玉婵蹙眉睁开眼,不悦道:“慌什么?什么怪人?”

“是……是个女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上蒙着厚厚的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怪瘆人的!浑身散发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寒气,像是……”学徒打了个寒噤,声音发颤,“像是从坟里刚爬出来似的!她指名……非要您亲自看!”

一股莫名的凉意顺着苏玉婵的脊梁骨爬了上来。她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不安,维持着神医的仪态:“既是病人,请进来便是。医者眼中,只有病症,何来怪人?”

学徒应声而去。片刻后,诊室的门帘被掀起。

一股阴冷潮湿、混杂着淡淡腐坏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陈年墓穴般的气息,瞬间涌入温暖明亮的诊室,驱散了原本清雅的药香。光线似乎也暗了几分。

一个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她身形异常瘦削,裹在一件宽大破旧、辨不出原色的粗布斗篷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厚重的黑色面纱,一直垂到脖颈,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眼窝深陷,瞳仁的颜色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死寂的灰褐色,像蒙着经年不散的雾霭,冰冷,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却又仿佛沉淀着无边的黑暗和彻骨的疲惫。目光扫过苏玉婵时,没有丝毫停留,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苏玉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呼吸猛地一窒。这双眼睛……这双死寂的眼睛,让她瞬间联想到鹰愁涧顶那尊石像空洞的眼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坐。”苏玉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指了指桌案前的椅子。

蒙面女人依言坐下,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被斗篷遮掩的右手。那动作,仿佛牵动着千斤重负。

当那只手暴露在诊室的烛光下时,侍立一旁的学徒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几乎要呕吐出来。

苏玉婵也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缩。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只完整的手!手腕以下,小臂的部位被同样破旧的布条层层缠绕包裹着,但此刻,包裹的布条早已被一种粘稠、污浊、散发着浓烈恶臭的黄绿色脓液浸透。脓液还在不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留下一个个刺眼的污渍。透过被脓液浸透的布条缝隙,隐约可见底下腐烂发黑的皮肉,甚至……一点点森白的骨茬!

腐坏的气息混合着脓液的恶臭,瞬间在诊室里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作呕。这伤口绝非新创,而是经历了漫长的、可怕的溃烂过程。

“这……这是……”学徒捂着嘴,声音发颤,连连后退。

苏玉婵强忍着胃部的翻涌和心头的惊悸。她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疑难杂症、断肢残躯,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创口!那溃烂仿佛带着某种阴毒的诅咒,连空气都似乎被它污染得粘稠冰冷。

“手伸过来。”苏玉婵的声音有些发干。她示意学徒递过干净的垫布和银刀。

蒙面女人灰褐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苏玉婵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她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流着脓血的残臂,放在了垫布上。动作间,脓液流淌得更多,恶臭更甚。

苏玉婵屏住呼吸,拿起小巧的银刀,小心翼翼地挑开那被脓血浸透、粘连在腐肉上的布条边缘。刀尖触碰到那溃烂发黑的皮肉时,她感到女人的手臂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但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依旧死寂无波,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痛楚。

这不合常理的忍耐力,让苏玉婵心底的寒意更重。

她强自镇定,仔细清理、观察创口。创面比她想象的更深、更糟。腐肉之下,坏死的组织如同被墨汁浸染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边缘还在缓慢地向尚算完好的皮肉侵蚀。脓液源源不断,带着死气。

“何时所伤?因何所致?”苏玉婵一边用蘸了烈酒的棉纱小心擦拭创口边缘,一边沉声问道。烈酒触及腐肉,发出轻微的“滋”声,却不见女人有任何反应。

蒙面女人沉默着,仿佛一尊没有舌头的石像。只有那双死寂的灰褐色眼珠,透过厚重的黑纱,无声地落在苏玉婵的脸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等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恶臭和诡异的沉默中流逝。苏玉婵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尝试了多种清创药粉、拔毒膏药,甚至用上了珍藏的犀角粉。然而,那些珍贵的药材敷上去,如同泥牛入海,非但没能阻止脓液的渗出和腐肉的蔓延,那灰败的色泽反而像是被刺激了一般,隐隐有扩散的趋势!伤口如同一个活着的、贪婪的怪物,在吞噬着她的治疗。

挫败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苏玉婵。她从未遇到过如此顽劣、如此诡异的伤势!这完全超出了她过往所有的经验和认知,像是在无声地嘲弄她“慈心圣手”的名号。

“师父……这……”学徒看着毫无起色的伤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这伤……邪门啊!”

苏玉婵没有理会学徒,她死死盯着那不断渗出脓血的创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一种久违的、源自十年前那个风雪夜的巨大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在这个蒙面女人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石像的蒙面女人,终于动了。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沙哑、干涩的摩擦声,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打破了诊室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药……没用。” 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嘶哑和空洞。

苏玉婵猛地抬头,对上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那里面依旧死寂一片,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诮?

女人极其缓慢地抬起她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那只手同样枯瘦,皮肤干瘪,指甲灰败。她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自己右臂创口处流出的、粘稠恶臭的黄绿色脓液。

然后,在苏玉婵和学徒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将那根沾着脓血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紫檀木桌案那光滑如镜的桌面上,写下了一个字。

她的动作僵硬而吃力,脓液在桌面上留下粘稠、污秽的轨迹。

那是一个——“肉”。

一个用脓血写成的、歪歪扭扭、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肉”字!

写完这个字,女人似乎耗尽了力气,枯瘦的手指垂落下去,微微颤抖。她抬起那双灰褐色的、死寂的眼,空洞地“望”着脸色煞白的苏玉婵,喉咙里再次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嘶哑摩擦声:

“至亲……血肉……为引……方可……止溃……”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苏玉婵的耳边!

“轰——!”

苏玉婵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倒流冲上头顶!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了桌案边缘,指尖深深掐进了坚硬的紫檀木里。

至亲血肉!

这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灵魂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将那个被精心掩埋了十年的秘密,血淋淋地捅了出来!鹰愁涧顶的寒风、姐姐坠崖前那淬毒般的眼神、石像空洞眼窝的凝视……所有的画面伴随着这四个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将她淹没在冰冷刺骨的恐惧和罪恶感之中!

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惊骇欲绝地看着眼前这个被黑纱笼罩、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诡异女人。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鹰愁涧顶那对石像的空洞眼窝,正冰冷地、无声地审判着她!

“你……你究竟是谁?!”苏玉婵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颤抖。

蒙面女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死寂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面纱,穿透了十年的光阴,牢牢钉在苏玉婵惨白的脸上。诊室里只剩下脓液滴落的“嗒……嗒……”声,和女人那沉重、带着腐朽气息的呼吸,每一声都敲在苏玉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学徒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连滚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至亲血肉……为引……”女人又重复了一遍,那嘶哑的声音如同诅咒,在弥漫着恶臭的诊室里幽幽回荡,“否则……溃烂入骨……药石……罔效……”

苏玉婵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着桌面上那个脓血写成的“肉”字,污秽的痕迹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彻底宣告失败,而对方提出的唯一“解法”,竟直指她心中最深的罪孽!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不……不可能!”她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抗拒,“荒谬!妖言惑众!来人!把她赶出去!快!”

然而,女人的下一句话,却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所有的尖叫都堵在了嗓子眼。

“我的伤……”女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灰褐色的眼珠转向自己那只不断滴落脓血的残臂,“因……鹰愁涧底……寒毒……十年……侵蚀……”

鹰愁涧底!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致命一击!

苏玉婵眼前彻底一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药柜滑坐在地。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华丽的衣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是她!鹰愁涧底!除了被她亲手推下去的姐姐,还有谁能在那种绝地待上十年?可姐姐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下面是万仞深渊,是连飞鸟都难以存活的极寒绝地!

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冲击,几乎让她心神崩溃。然而,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执拗的侥幸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鬼火,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烁起来。

万一呢?万一这女人只是碰巧知道鹰愁涧,只是在讹诈她?万一姐姐真的尸骨无存了?她不能认!绝不能认!

“滚……”苏玉婵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你……滚出去……”

蒙面女人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她灰褐色的眼珠低垂,落在自己腐烂的伤口上,仿佛对苏玉婵的崩溃视若无睹。只是那不断滴落的脓液,仿佛带着无声的嘲笑。

沉重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个清溪镇浸透。“回春堂”后宅精巧的绣楼里,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华丽的锦帐低垂,本该是安眠之所,此刻却如同一个幽闭的囚笼。

苏玉婵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一角,华丽的锦被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揉成了一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身上还穿着白日那件杏子黄的绫罗裙,只是此刻裙裾凌乱,沾满了灰尘和冷汗,早已失去了白日的华彩。白日里那个雍容华贵、气定神闲的“慈心圣手”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瑟瑟发抖的女人。

那双灰褐色的、死寂的眼睛,那脓血写成的“肉”字,还有那如同诅咒般的“鹰愁涧底”、“至亲血肉”、“十年寒毒”……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紧绷的神经。蒙面女人的影像和十年前姐姐坠崖的身影,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不断重叠、扭曲、撕扯。

“不是她……不可能是她……”苏玉婵神经质地摇着头,牙齿咯咯作响,冷汗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姐姐掉下去……必死无疑……十年了……骨头都该烂没了……”她试图用这个念头说服自己,可心底深处,那个微弱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声音却在尖叫:万一呢?万一那深渊之下,真有地狱般的生机?万一那寒毒,就是来自地狱的复仇?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令人作呕的腐坏气息,毫无征兆地钻入了她的鼻腔。

是那个女人伤口上的气味!白天诊室里那浓烈的恶臭!

苏玉婵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和窗户。门窗紧闭,帘幔低垂,这气味是从哪里来的?

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的、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嗒……嗒……嗒……”

声音缓慢、规律,仿佛就响在床边,响在她的耳边!像极了白日里,那脓血滴落在紫檀木桌面上的声音!

“谁?!”苏玉婵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惊恐地环顾四周。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她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滴答声,如影随形。

是幻觉!一定是被白天的事情吓出幻觉了!她拼命告诉自己,可那气味和滴答声却越来越清晰,仿佛那个女人就站在床前,用那只腐烂的残臂对着她,脓液正一滴滴落下……

苏玉婵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惊恐扭曲、毫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哪里还有半分神医的风采?她哆嗦着手,抓起梳妆台上一个精致的玛瑙盒子,里面是她高价购来、据说能安神定魄的西域奇香“梦甜香”。她慌乱地抠出一大块香膏,看也不看就往自己的太阳穴、人中处胡乱涂抹。冰凉滑腻的触感和浓郁得呛人的香气暂时压下了那股腐臭,也稍稍麻痹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梳妆台,大口喘着粗气。玛瑙盒子跌落在地,香膏洒了一地。

然而,那诡异的滴答声并未停止。它仿佛钻进了墙壁,钻进了地板,无处不在。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感觉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寒刺骨的冷意,如同跗骨之蛆,迅速蔓延全身。她明明裹紧了衣服,甚至扯过锦被裹在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那寒意,像极了鹰愁涧顶穿透骨髓的风雪,又带着一种……深涧之下万年不化的阴冷!

“冷……好冷……”苏玉婵牙齿打颤,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如同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极致的寒冷和恐惧中,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冰层和水流,断断续续、幽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玉婵……”

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刻骨的熟悉感!是姐姐苏玉容的声音!

苏玉婵猛地捂住耳朵,失声尖叫:“闭嘴!不是我!别找我!”她用头狠狠撞向冰冷的梳妆台腿,试图用疼痛驱散这恐怖的幻听。

“……好妹妹……鹰愁涧底……好冷啊……”

那幽幽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一分,带着无尽的怨毒和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啊——!”苏玉婵彻底崩溃了,她连滚带爬地躲到房间最远的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与那阴寒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她如坠冰窟地狱。眼前开始出现幻象: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姐姐在风雪中坠落的身影不断放大,那双淬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还有那尊石像,那对空洞冰冷的眼窝……

十年精心构筑的心理堤防,在恐惧与罪恶感的反复冲刷下,终于彻底土崩瓦解。悔恨如同毒虫,开始噬咬她的心。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没有推下姐姐……如果当初听了姐姐的话回去求大夫……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恐惧、悔恨、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毒液,在她胸中翻江倒海。那滴答的脓血声,那幽幽的呼唤,那彻骨的阴寒,整整折磨了她一夜,将她拖入了无间地狱的边缘。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窗纸,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微弱的光斑时,蜷缩在角落里的苏玉婵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来。

她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冷汗和胡乱涂抹的香膏,一片狼藉。华丽的衣裙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满了灰尘。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眼神空洞而呆滞,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那纠缠了她一整夜的滴答声、呼唤声和彻骨的阴寒,在晨光中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去,只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余韵。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支撑起虚脱的身体。双腿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踉跄着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那张脸,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苍白、枯槁、眼神涣散,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

不!她不能这样!她是清溪镇人人敬仰的“慈心圣手”苏神医!她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有赵郎……想到赵文轩,那个她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苏玉婵空洞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

赵郎……对,为了赵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和赵郎在一起!她不能倒在这里!只要……只要满足了那个女人的要求……只要给她一点“血肉”……就能保住自己的名声,保住现在的一切!姐姐已经死了十年了!鹰愁涧底不可能有人活着!那女人一定是骗子!是来讹诈她的!给她一点肉,打发走就是了!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让濒临崩溃的苏玉婵抓住了一丝扭曲的“希望”。对!一定是这样!割一点肉而已,她苏玉婵承受得起!比起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这点痛算什么?

一种近乎自残的狠戾和一种病态的侥幸,压倒了恐惧和悔恨。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用冰冷的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洗去脸上的狼狈和泪痕,却只让脸色显得更加惨白。她换上了一件素净的青色布裙,刻意遮掩住自己的憔悴,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僵硬、扭曲的“镇定”表情。

推开诊室的门,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坏气息扑面而来,比昨日更加浓烈。

蒙面女人依旧坐在昨日那张椅子上,姿势几乎未曾改变,如同扎了根。那只腐烂的残臂依旧搭在垫布上,脓液似乎流得更多了,将垫布浸透了一大片,黄绿色的污渍在光洁的桌面上蔓延开来。浓烈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

苏玉婵强忍着胃部的翻腾和心底翻涌的恐惧,强迫自己走到桌案后坐下。她的目光避开女人灰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流脓的手臂,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

“我……答应你。”

蒙面女人的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灰褐色的眼珠转向苏玉婵,里面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答案早在预料之中。

苏玉婵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溃散。她猛地拉开桌案下方一个隐蔽的抽屉。里面没有药瓶,只静静躺着一柄匕首。

那匕首长约七寸,鲨鱼皮鞘,样式古朴。苏玉婵颤抖着手将它拿起。入手沉重冰凉,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这并非寻常之物,而是当年赵文轩与她私定终身时,赠予她的防身之物,据说是他祖上传下的古物,锋锐异常。

“锵啷”一声轻响,匕首被拔出鞘。寒光凛冽,映照着苏玉婵惨白而扭曲的脸,也映亮了女人灰褐色眼珠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涟漪。

苏玉婵伸出自己的左臂,将衣袖猛地捋到肘部以上,露出小臂内侧一段白皙的皮肤。她咬紧牙关,眼中闪过决绝的疯狂。为了赵郎,为了现在的一切,这点痛……算什么!

她右手握紧冰冷的匕首,锋锐的刀尖对准了自己左臂内侧那处最柔嫩的皮肉。刀尖触碰到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寒的触感。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溢出。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赵文轩温润如玉的笑脸,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下一刻,她心一横,牙关紧咬,右手猛地用力!

冰冷的锋刃瞬间割开了温热的皮肉!

剧痛如同狂暴的电流,顺着神经瞬间炸开,席卷全身!苏玉婵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涌出。殷红的鲜血如同小蛇般,争先恐后地从那道寸许长的伤口中涌了出来,沿着她白皙的手臂蜿蜒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桌案上,与女人伤口流出的黄绿色脓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空气中,浓烈的腐臭味中,瞬间混入了一股新鲜、甜腥的血气。

苏玉婵痛得浑身都在发抖,握着匕首的右手因为剧痛和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她强迫自己睁开眼,不去看那翻开的皮肉和涌出的鲜血,颤抖着将匕首移开。血,流得更快了。

她哆嗦着,伸出右手食指,忍着钻心的疼痛,沾上自己伤口处涌出的、温热的鲜血。指尖瞬间被染红。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向蒙面女人那只腐烂创口边缘的脓血污秽之中!

她的血,滴落在黄绿色的脓液里,如同红墨滴入污水,瞬间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就在她的血指即将触碰到那腐烂创面的一刹那——一直如同石像般静坐的蒙面女人,那只完好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抬起!

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枯瘦如柴的手指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死死地扣住了苏玉婵沾血的右手手腕!

冰冷!坚硬!如同铁钳!

苏玉婵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感觉自己的腕骨几乎要被捏碎!她惊恐地抬头,对上那双灰褐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终于不再是死寂一片!那层灰褐色的迷雾仿佛被狂风吹散,露出了底下沉淀了十年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刻骨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将苏玉婵焚烧殆尽!

苏玉婵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这双眼睛……这双燃烧着滔天恨意的眼睛……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女人扣住她手腕的左手猛地向上一掀!

覆盖在女人脸上的、那层厚重如同诅咒的黑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掀,瞬间飞起,飘然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诊室里浓烈的腐臭和血腥气似乎都消失了。窗外透进的惨淡晨光,清晰地照亮了黑纱之下那张脸。

苏玉婵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捏爆!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死灰色。她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那张脸……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完整的脸!

无数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暗红色疤痕,纵横交错地覆盖在皮肉之上,将原本的五官拉扯得变形移位。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惨白,又被深色的疤痕切割得支离破碎。嘴唇的一角被一道疤痕撕裂开,形成一个怪异的、仿佛永远带着讥讽冷笑的弧度。

然而,在那片被疤痕彻底毁坏的恐怖景象之下,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深处,苏玉婵清晰地看到了一丝……被时光和苦难磨砺得更加深刻、却依旧无法完全抹去的……属于她姐姐苏玉容的轮廓!

尤其是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即使被疤痕扭曲,即使充满了无尽的恨意,却依旧顽固地保留着苏家女子特有的那一点点痕迹!

“姐……姐……”一个破碎不堪、带着极致惊恐和难以置信的音节,终于从苏玉婵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她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她那只沾满自己鲜血、被死死扣住的手腕,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震惊,猛地一颤!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那只一直被她端在左手、盛放着用来清洗或调制药物(或许她潜意识里还存着一丝用自己血肉做“药引”的荒诞念头)的细白瓷药碗,随着她左臂的剧烈颤抖,再也握持不住,从她无力的指尖滑落,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

瓷片四溅!碗中残余的药汁混合着她刚刚滴落的、尚且温热的鲜血,如同肮脏的血泪,在光洁的桌面上猛地炸开、飞溅,溅湿了女人破烂的衣角,也溅上了苏玉容那张疤痕遍布、如同恶鬼般的脸!

几滴温热的血珠,恰好溅落在苏玉容裂开的唇角。

她伸出同样布满细碎伤痕、颜色灰败的舌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舔舐了一下溅到唇角的、属于妹妹的鲜血。

然后,那张被疤痕撕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拉扯出一个极致扭曲、冰冷彻骨的弧度。

一个真正的地狱归来的笑容。

她灰褐色的、燃烧着无尽恨意的眼眸,死死锁住苏玉婵因极度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庞。那只枯瘦如柴、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左手,依旧死死扣着苏玉婵沾血的手腕,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铁皮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一字一句,清晰地敲碎了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好……妹……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地狱的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彻骨的恨意和十年蚀骨的阴寒。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苏玉婵左臂上那道兀自流淌着鲜血的新鲜伤口上。那眼神,如同饥饿的秃鹫看到了腐肉,带着一种残忍的审视和快意。

“……这十年……”

她扣着苏玉婵手腕的枯指,力道骤然加重了几分,几乎能听到骨节不堪重负的呻吟。

“……姐姐在地狱里……”

她猛地将苏玉婵那只沾满血的手,狠狠按向自己右臂那腐烂流脓、深可见骨的恐怖创口!温热的鲜血瞬间与冰冷恶臭的脓液混合在一起!

“……日日……想你啊!”

最后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积攒了十年的怨毒和彻骨的阴寒,狠狠扎进了苏玉婵早已崩溃的灵魂深处!

“啊——!!!”

苏玉婵终于爆发出了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崩溃和绝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她再也承受不住这地狱归来的景象和那蚀骨的恨意,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就要向后倒去。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刹那——“嗡……”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那声音带着一种非金非石的沉重质感,如同古寺尘封的铜钟被无形的力量拂过,余音震颤,瞬间涤荡了诊室内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带来一种古老而冰冷的威压。

嗡鸣声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森然注视感,骤然降临!

这股注视感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瞬间压过了苏玉容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恨意,将整个诊室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飞溅的血珠和弥漫的尘埃都停滞在了半空。

苏玉婵即将倾倒的身体猛地僵住,残留的意识让她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头,循着那注视感的来源望去。

苏玉容燃烧着恨意的灰褐色眼眸里,也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疑不定的波动,她猛地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

诊室靠墙的角落,一张不起眼的、积着薄灰的陈旧供桌上,原本安静地供奉着一尊半尺高的山神石像。

那石像雕刻粗犷古朴,正是苏玉婵当年在鹰愁涧顶惊魂一瞥后,出于难以言说的恐惧和隐秘的赎罪心理,辗转寻得、请回堂中日夜香火供奉的。石像面目模糊,唯有两只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邃的空洞。

而此刻!

那尊十年如一日、毫无生气的石像,它那两只空茫的、深陷的石窟窿眼窝里,竟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两点幽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仿佛两点在寒夜中即将熄灭的青色磷火,幽幽地悬浮在空洞的眼窝深处。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漠然,正直勾勾地、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下方诊室中发生的一切——看着苏玉婵臂上流淌的鲜血,看着苏玉容那张疤痕遍布的鬼脸,看着她们之间那血脓交织、恨意滔天的对峙!

那两点幽光,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审判之眼!

一个低沉、浑厚、非男非女,仿佛由无数山石摩擦共鸣而成的声音,直接在苏玉婵和苏玉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血债……”

那声音如同闷雷滚过识海,震得人魂魄都在颤栗。

“……该还了。”

“轰——!”

这五个字,如同最后一道九天惊雷,裹挟着山岳倾覆般的神威,狠狠劈入苏玉婵早已被恐惧和罪恶感彻底撕裂的识海深处!

“血债……该还了……”

那冰冷威严的声音在她脑中反复回荡、轰鸣,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石碾,将她残存的理智和侥幸彻底碾为齑粉。鹰愁涧顶的风雪、姐姐坠崖时淬毒的眼神、石像空洞眼窝的凝视、十年间午夜梦回的惊悸……所有被刻意遗忘、被华丽表象掩盖的罪孽碎片,在这一刻被这神谕般的声音彻底唤醒,轰然拼凑成完整的、血淋淋的画面!

“呃啊——!”苏玉婵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弹开!那只被苏玉容死死扣住的、沾满鲜血的手腕也因这巨大的力量挣脱了钳制。

她踉跄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发出“哐当”巨响。昂贵的紫檀木药柜剧烈摇晃,上面摆放的青瓷药瓶、玉制药碾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摔得粉碎,各色药粉药丸洒落一地,混合着溅开的血污和脓液,一片狼藉。

苏玉婵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瘫软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她涕泪横流,那张曾经被清溪镇奉若神明的脸,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扭曲和崩溃的绝望。

“血债……血债……”她蜷缩在冰冷的药粉和碎瓷片中,抱着头,语无伦次地喃喃着,眼神涣散,神智显然已在崩溃的边缘。

供桌上,山神石像眼窝中的两点幽光依旧冰冷地悬浮着,漠然注视着下方蝼蚁般的挣扎。

苏玉容站在原地。那张疤痕遍布、如同恶鬼的脸上,滔天的恨意在山神威压降临的瞬间,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疑、不甘和更深沉痛苦的复杂神情。她看着地上崩溃痉挛的妹妹,看着满室的狼藉,看着那尊睁开“眼”的山神像,灰褐色的眼眸深处剧烈翻涌。十年地狱般的煎熬,支撑她爬出深渊的唯一动力就是复仇!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祇意志打断!

她枯瘦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命运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愤怒和无力。

“不……不……”苏玉婵蜷缩在地,混乱的意识在极致的恐惧中,竟抓住了一根荒诞的“救命稻草”。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那只刚刚被匕首割开、兀自流淌着鲜血的左臂伤口,眼中爆发出一种疯狂的光芒。

“还你!我还你!”她嘶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这条命!这条胳膊!都还给你!”

话音未落,在苏玉容惊愕的目光和山神像冰冷的注视下,苏玉婵如同疯魔!她竟然猛地抓起地上散落的一片锋利的碎瓷片!那瓷片边缘参差不齐,如同野兽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不祥的寒光!

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被恐惧彻底吞噬后的、自毁般的疯狂!

苏玉婵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锋利的瓷片尖端,狠狠刺向自己左臂的伤口深处!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向外,狠狠一划!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强行割裂的闷响!

剧痛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将她吞没!但极致的恐惧竟压过了痛觉!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疯狂和一种扭曲的“解脱”!

瓷片如同最钝的锯子,深深地嵌入皮肉,沿着她的小臂内侧,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长达数寸、深可见骨的恐怖创口!皮肉翻卷,筋膜断裂,猩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她青色的布裙染透,在她身下的药粉和碎瓷片上,晕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迅速扩大的猩红湖泊!

“啊——!!!”这一次的惨叫,凄厉得穿透了回春堂的屋顶,带着血肉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和一种非人的惨烈。

苏玉婵的身体如同被抽空的破麻袋,软软地倒在血泊之中,剧烈的疼痛终于冲垮了她被恐惧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意识迅速沉入黑暗。只有那只左臂,无力地垂在血泊里,那道自己用碎瓷片割开的巨大伤口,皮开肉绽,白骨隐现,鲜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涌着,无声地诉说着这自戕的惨烈。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腐臭,弥漫了整个诊室。

苏玉容僵立在血泊边缘,灰褐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地上昏死过去、左臂几乎被自己废掉的妹妹,又猛地抬头看向供桌上那尊眼窝中幽光闪烁的山神像。她疤痕遍布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在极度的恨意、复仇被打断的愤怒、以及眼前这惨烈自戕景象带来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震撼之间剧烈挣扎。十年地狱蚀骨的恨,支撑着她从尸骸中爬出,可当仇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偿还”时,她心中竟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和……虚无?

山神像眼窝中的幽光,似乎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冰冷的意志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审视?

冰冷的幽光缓缓扫过昏死血泊中的苏玉婵,最终定格在苏玉容那张疤痕遍布、因剧烈情绪而扭曲的脸上。那两点磷火般的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翻涌的恨海

“以血引血……” 那由山石共鸣而成的宏大声音再次在苏玉容识海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以肉止溃……汝之怨恨……其源……亦在己身……”

苏玉容浑身剧震!灰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怨恨的源头……亦在己身?

这冰冷的判词如同惊雷,劈开了她十年间被仇恨完全占据的心防。鹰愁涧顶风雪中妹妹狰狞的脸,推向后背那致命的力量……恨!她当然恨!恨妹妹的狠毒,恨命运的捉弄!可山神的话……难道是说……这滔天恨意的根源,竟也牵连着自己?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病弱,只是阻止妹妹走向歧途!难道病弱就是原罪?难道劝阻至亲也是错?

荒谬!不甘!愤怒!

然而,不等她嘶声质问,那冰冷宏大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撼动灵魂的重量:

“…寒毒侵骨…怨念噬心…汝之残躯…亦如风中残烛…”

苏玉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只腐烂流脓、深可见骨的残臂。剧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如同跗骨之蛆。支撑她爬出深渊的,是恨。可这恨,何尝不是另一种更烈性的毒药,日夜侵蚀着她本就残破的身躯和灵魂?十年地狱挣扎,她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不过凭着一口恨气强撑。

“…今债主自戕…毁其赖以为生之手…断其济世沽名之路…” 山神的声音毫无波澜地陈述着苏玉婵的结局,“…此乃…人间之罚…”

苏玉容的目光落回血泊中昏迷的妹妹身上。那只被她自己用碎瓷片生生割开的左臂,伤口狰狞,白骨森然,几乎彻底废掉。对于一个以“圣手”自居、靠行医立身扬名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摧毁她最引以为傲、也最虚伪的倚仗。

“…然…” 山神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两点幽光似乎更凝实了些许,冰冷的威压中,仿佛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律,“…天道有衡…死生轮转…汝之残躯…尚余一息…可愿…以汝残命…换其苟活?”

嗡!

苏玉容如遭雷击,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以她的残命……换苏玉婵的苟活?

开什么玩笑!她挣扎十年,从地狱爬回人间,是为了复仇!是为了看着苏玉婵付出代价!不是为了用自己的命去换这个弑亲仇人的命!

“不!”一声凄厉、破碎、饱含着无尽怨毒与不甘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苏玉容的喉咙!那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倾尽三江五海也难洗净的恨意,“她该死!她罪有应得!我绝不……”

“轰——!

山神像眼窝中的幽光骤然暴涨!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苏玉容的嘶吼瞬间被掐断在喉咙里!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巨手按住的蝼蚁,连灵魂都在那神威之下瑟瑟发抖,动弹不得!所有的怨恨、不甘、愤怒,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痴儿…” 那宏大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穿越了万古岁月,看尽了人间悲欢,“…血债…非仅一人之孽…亦系汝心之枷锁…”

心之枷锁?

苏玉容被那威压死死按在原地,灰褐色的眼眸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滔天的恨意是枷锁?支撑她活下来的力量,竟是禁锢她的牢笼?她不懂!她不愿懂!

“…执念不消…纵死…魂亦不得安…永堕恨海…” 山神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她濒临破碎的心防上,“…舍此残躯…消此孽债…或可…魂归天地…得享清宁…”

魂归天地……得享清宁……

这八个字,如同投入恨海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她早已被仇恨和痛苦填满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清宁……那是什么感觉?十年了,她的世界里只有蚀骨的寒毒、无边的黑暗和沸腾的恨意。安宁,早已是遥远到无法想象的奢侈。

“…换…与不换…” 山神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漠然,将选择权抛回给她,那沉重的威压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汝…自决…”

威压消散,苏玉容身体一软,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她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她看看供桌上那幽光闪烁、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山神像,又低头看向血泊中气息奄奄、左臂彻底被毁的苏玉婵。

妹妹那张曾经让她嫉妒、让她怨恨的脸,此刻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废掉的手,是她罪行的烙印,也是她未来的枷锁。真的死了……就解脱了吗?苏玉容心中那点复仇的快意,在妹妹惨烈的自戕和山神的诘问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清宁”的微弱渴望。

恨了十年,支撑她的只有恨。如今仇人以最惨烈的方式“偿还”了,山神给了她一个放下枷锁、归于“清宁”的机会……代价是,用自己这具早已被寒毒和恨意蛀空的残躯,去换仇人的苟活。

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诱惑。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腐烂流脓、散发着恶臭的残臂。剧痛依旧,生机却在飞速流逝。她还能撑多久?一个月?还是几天?继续拖着这副残躯,在人间像幽魂一样游荡,靠着刻骨的恨意苟延残喘?还是……

苏玉容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她布满疤痕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在极度的挣扎中变幻不定。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诊室内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无声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百年。

她灰褐色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恨海,终于缓缓平息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沉寂中,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和一丝……解脱的意味。

她没有再看苏玉婵,也没有再看那山神像。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蹒跚地向前迈了一步,枯瘦的身影在满室狼藉和血污中显得格外孤寂。然后,她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破旧、沾满污秽的粗布斗篷。

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牵扯都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破旧的斗篷滑落在地,露出底下同样褴褛、紧贴在枯瘦身躯上的单薄中衣。她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对准自己心口的位置。

没有言语。

没有再看任何人。

她布满疤痕的脸上,最后一丝情绪波动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漠然。

她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闭眼的瞬间,一股微弱却纯净的、冰蓝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她枯瘦的胸腔深处透射出来!那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仿佛她体内藏着一颗正在融化的寒冰之心!

光芒迅速蔓延,包裹了她整个残破的身躯!

与此同时,供桌上那尊山神石像眼窝中的幽光骤然亮到极致!一道无形的、沛然的古老力量瞬间降临,笼罩在苏玉容身上!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响起。

在冰蓝色光芒的包裹和山神力量的引导下,苏玉容的身体,如同风化的沙雕,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冰蓝色的细碎光点!

那光点带着一种纯净的寒意,如同月下飞舞的冰晶,又像破碎的星辰,无声地飘散开来。光点飘过之处,空气中浓烈的腐臭气息竟被瞬间净化,只留下一片清冷、空灵的微寒。

光化蔓延得很快,从手臂到肩膀,再到躯干……苏玉容枯瘦的身影在冰蓝色的光点中迅速变得透明、虚幻。

最后,是她的头颅。那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在化为光点消散的最后一瞬,竟奇异地变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宁。所有的痛苦、仇恨、扭曲,都在那纯净的冰蓝光芒中消融殆尽。

当最后一粒冰蓝色的光点从她紧闭的眼睑处飘散,融入虚空,苏玉容的存在,连同她那积攒了十年的滔天恨意和蚀骨寒毒,彻底从这个房间、从这个世界消失无踪。

只留下地板上,她曾经站立的位置,空气似乎比别处更清冽几分,隐隐残留着一丝冰雪初融般的微凉气息。

冰冷的触感,如同细密的针尖,刺醒了苏玉婵沉沦的意识。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从一片模糊的猩红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回春堂诊室那熟悉的、绘着百草图的房梁。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臭混合的气息,而是一种……奇异的、清冽的微寒,仿佛冬日雪后初晴的空气,带着一丝干净的冷意,驱散了所有污浊。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姐姐那张疤痕遍布的鬼脸、山神石像眼中冰冷的幽光、自己疯狂自戕的剧痛……还有那漫天飘散的、冰蓝色的光点……

“姐……”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茫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左臂立刻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痛得她眼前发黑,倒抽一口冷气。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左臂。

小臂上,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一种失血的灰白色,清晰地映入眼帘。伤口被一种散发着淡淡清苦药香的、墨绿色的厚重药膏仔细覆盖着,并用干净的白色细麻布妥帖地包扎好。手法极其专业老道,显然出自医道高人之手。

但这只手……苏玉婵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伤口深处传来,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这只手,废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筋骨已被她自己那疯狂的一划彻底破坏。别说行针施药,就是拿起一双筷子,恐怕都成了奢望。

“呵……”一声苦涩到极致的、近乎呜咽的轻笑从她喉间溢出。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流进嘴里,是咸涩的绝望。慈心圣手?没了这双手,她还算什么?她为之付出一切,包括姐姐性命所换来的名声、地位、荣华,顷刻间化为泡影。

赵郎……她想到了赵文轩。那个她深爱的、为之犯下弑亲之罪的男人。若他知晓一切,知晓她这双“圣手”已废,知晓她满手血腥的过往……他还会看她一眼吗?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攫住了她,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诊室角落那张陈旧的供桌。

山神石像依旧安静地供奉在那里,眼窝中那两点令人心悸的幽光已然消失,恢复了往日的空洞和死寂,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她失血过多后的一场噩梦。

然而,石像前的香炉里,三炷刚刚点燃不久的线香正袅袅升起笔直的青烟。香炉下方,平整的积灰之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字迹!

那字迹并非笔墨写成,更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拂去灰尘,直接在木质的供桌表面“刻”出来的痕迹。字体古朴苍劲,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厚重感:

“孽债已销,残生自渡。噤口慎行,方得善终。”

十六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印在供桌之上,也印入了苏玉婵的眼底心间。

孽债已销……是姐姐用她的残命,换了自己的苟活?残生自渡……是说自己这废人般的余生?噤口慎行……是警告她永远闭嘴,不得泄露鹰愁涧的秘密?方得善终……这苟延残喘、双手尽废、背负着永世秘密和愧疚的余生,也能称之为“善终”吗?

巨大的讽刺和悲凉如同冰水,浇灭了苏玉婵最后一丝自毁的冲动。死?山神不允许。姐姐用命换来的“苟活”,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她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支撑起身体,拖着那只废掉的左臂,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挪地爬到供桌前。冰冷的青砖地面摩擦着她的膝盖,带来细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仰起头,看着那尊面目模糊、眼窝空茫的山神石像。石像沉默,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

“嗬……嗬……”她想哭,想笑,想质问,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如同姐姐昨日初入诊室时的嗓音。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脖子,试图再次开口说话。

“姐……” 声带震动,却只吐出微弱的气流,嘶哑得几乎无法分辨!她用力地、拼命地想要发出清晰的声音,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只能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喑哑难听的“嗬嗬”声!

山神取走了她的声音!作为“噤口”的代价!彻底剥夺了她泄露秘密的可能,也剥夺了她作为“神医”最后一点可能——问诊!

“啊……嗬……嗬嗬……” 苏玉婵瘫坐在冰冷的供桌前,右手徒劳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废了双手,哑了喉咙……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一个背负着弑亲血债、被神明判罚、只能拖着残躯在世间无声煎熬的活死人!

供桌上,那十六个字在袅袅的青烟中,显得无比冰冷而清晰。

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清溪镇的喧嚣声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却丝毫照不进苏玉婵心底那片永恒的、被罪孽和惩罚冰封的寒冬。

她蜷缩在冰冷的供桌前,对着那尊沉默的山神像,对着那十六个冰冷的判词,对着自己废掉的左手和再也无法发出清晰声音的喉咙,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残生自渡。

她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更新时间:2025-07-06 14: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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