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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1983年的夏天,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红星机械厂家属院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煤渣和栀子花混合的复杂气味。午后的太阳把水泥地烤得发烫,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
林岚就是在这片烦乱中,被李卫东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林岚!”
李卫东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他是厂长李建国的独子,在厂里横着走惯了的。他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袖子卷到臂弯,露出结实黝黑的胳膊,脚下的回力牌球鞋崭新得刺眼。
家属院里几个正在树荫下纳鞋底、摘豆角的婶子大娘,立刻竖起了耳朵,目光如炬,像一群发现了猎物的猫。
林岚站定,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从废品站淘来的几本高中旧课本。她抬起眼,清亮的眸子像淬了冰,没有一丝怯意。“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李卫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油滑,“我爸已经跟你们车间王主任说好了,下个月就把你从流水线调到厂办当文员。清闲,体面,以后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他靠得更近了,声音压低,带着炫耀和施舍的口吻:“你那屋,也该换个男人当家了。跟我,你和你那病秧子弟弟,下半辈子都不用愁。”
这话像一根滚油的针,精准地刺进了林岚最敏感的神经。她母亲早逝,父亲工伤去世,抚恤金微薄,全靠她一个月三十六块五的工资拉扯着体弱多病的弟弟。李卫东的话,戳中了她全部的软肋,也点燃了她所有的骄傲。
周围的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哎哟,厂长家看上岚丫头了,这可是福气。”
“可不是嘛,一步登天了。”
“那丫头性子太傲,别不知好歹。”
林岚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她盯着李卫东,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滚烫的地面上:“李卫东,收起你的‘意思’。我的工作,不用你操心。我的家,更轮不到你来当家做主。”
李卫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林岚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驳他的面子。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恼羞成怒。“林岚,你别给脸不要脸!全厂谁不知道你晚上偷偷点灯看书,就你?还想考大学?别做梦了!你天生就是待在这红砖墙里的命!是我李卫东的人!”
说着,他猛地伸手去抓林岚的手腕。
“放开她!”
一个清冷而有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技术科的陈劲正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清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深邃而沉静。他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刚从医务室开的药包。
陈劲是厂里的异类。他父亲是右派,下放农场,他靠着顶替名额进厂,沉默寡言,只知道一头扎进图纸和机器里。人人都说他成分不好,前途灰暗,避之唯恐不及。
李卫东看到陈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陈劲?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一个黑五类的崽子,也敢管我的闲事?”
陈劲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径直走到林岚面前,目光落在李卫东紧抓着林岚手腕的手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我说,放开她。”
“我他妈要是不放呢!”李卫东被激怒了,手上力道更重,林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陈劲动了。他没有挥拳,只是用两根手指,精准地捏在了李卫东手腕的麻筋上,轻轻一用力。
“嗷!”李卫东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捂着手腕又跳又骂,“你他妈敢动我!陈劲,你死定了!”
陈劲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转向林岚,声音温和下来:“你没事吧?我刚去给你弟弟拿了药。”他把手里的网兜递过去。
林岚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热。在这个人人对她或同情、或觊觎、或算计的家属院里,只有陈劲,会默默地帮她修好漏水的屋顶,会在她弟弟半夜发烧时,骑着自行车跑十几里路去县医院,会把省下来的粮票塞给她,说自己不爱吃细粮。
他从不说喜欢,却做了所有。
“我没事,谢谢你。”林岚接过药,声音有些沙哑。
李卫东看着眼前这一幕,嫉妒的火焰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他指着他们俩,破口大骂:“好啊!原来你们俩早就勾搭在一起了!林岚,你宁可选这么个没前途的废物,也不选我?你等着,我让你们俩在红星厂一天都待不下去!”
林岚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也迎着李卫东的怒火,她上前一步,与陈劲并肩而立。
“李卫东,你听清楚了。”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响彻了整个闷热的午后,“我林岚要走的路,是红砖墙外面的路。我要去考大学,我要看看墙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是什么样子!我的人生,我自己说了算!”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身边的陈劲,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和决绝。
“而且,我选谁,不选谁,也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但如果非要选,我选一个尊重我、相信我能飞出这片天的人,而不是一个只想把我关在笼子里的屠夫。”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带着墙外田野里青草的气息,吹动了林岚的衣角,也吹动了陈劲额前的碎发。
李卫东气得浑身发抖,却在林岚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面前,一时说不出话来。周围的婶子大娘们也惊得鸦雀无声。她们从未见过一个女孩,能如此坦荡、如此激烈地宣告自己的野心和选择。
陈劲看着身旁的林岚,一直沉静的眼眸里,泛起了温柔的涟漪。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为她隔开了一部分李卫东喷火的视线。
这个夏天,蝉鸣依旧聒噪,太阳依旧毒辣。但林岚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阵从红砖墙外吹来的风,带来了远方的回响。而她,将迎着这阵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愿意并肩同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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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油污与星光
那场午后的对峙,像一颗石子投进红星厂家属院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里,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李卫东的怒吼还在耳边回响,看热闹的人群却已作鸟兽散,只留下几个探头探脑的影子,躲在窗帘后,门缝里,窃窃私语。那些目光,比正午的太阳更灼人。
陈劲和林岚并肩走在回筒子楼的路上,一路无话。蝉鸣声不知疲倦,空气里的热浪扭曲了视线,让那排红砖楼房看起来摇摇欲坠。
快到林岚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时,陈劲才停下脚步,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刚才……太冲动了。”
林岚抬起头,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有些话,憋在心里是会发霉的。说出来了,天也塌不下来。”
“天是不会塌,”陈劲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沉,“但他会让你的路,变得比所有人都难走。”
“路再难走,也得走。”林岚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她接过陈劲手里的药包,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她低声说:“今天,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承载了太多。谢谢他今天的挺身而出,也谢谢他过去那些不动声色的帮助。
陈劲的目光落在她家那扇斑驳的木门上,又转回到她脸上:“你弟弟怎么样了?”
“老毛病,有点咳嗽。吃了药睡下了。”林岚答道,攥紧了手里的药包。
“嗯。”陈劲点点头,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高考的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在那个年代,一个成分不好的技术员,对一个流水线女工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将自己也置于风口浪尖。这是最朴素,也最大胆的承诺。
林岚的心猛地一颤,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他总是沉默,却用行动给了她最坚实的力量。她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好。”
一个“好”字,是约定,也是同盟。
第二天,李卫东的报复如期而至。
林岚刚到车间,就被王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往日里还算和气的王主任,今天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凉。“小林啊,厂里最近生产任务重,考虑到你年轻,能吃苦,决定给你换个岗位,去为生产一线做点更大的贡献。”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给林岚指派了新的工作——清理三号机床下面的废油池。
整个车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废油池是全厂最脏最累的活,没有之一。那里面积攒了经年累月的机油、冷却液和金属碎屑,又黑又臭,夏天更是蚊蝇滋生,气味能把人熏个跟头。别说女工,就是壮劳力也轻易不愿靠近。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惩罚。
所有人都看着林岚,等着看她或哭泣、或求饶、或愤怒。
然而,林岚只是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拿起角落里那把长柄铁勺和破旧的铁桶,只说了一个字:“好。”
她没有争辩,没有抱怨。因为她知道,在绝对的权力倾轧面前,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她唯一的反抗,就是不低头。
一整天,林岚都泡在那个令人作呕的废油池边。刺鼻的气味让她阵阵反胃,黏腻的油污溅满了她的衣服和头发,锋利的金属碎屑划破了她的手套,在她的手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车间的同事们远远地看着,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畏惧。没有人敢上前帮一把,甚至没人敢跟她说一句话。李卫东的淫威,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人。
下工的铃声响起时,林岚几乎是拖着虚脱的身体走回家。她整个人都像是从油里捞出来的,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令人厌恶的气味。
她没有哭。她只是在路过水龙头时,用冰冷的井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手,直到皮肤发红发痛,那些黑色的油污却依然顽固地嵌在指甲缝里。
回到家,弟弟林木已经醒了,懂事地为她倒好了一杯水。“姐,你回来了。”
林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把一身的疲惫和屈辱都挡在门外。
就在她准备点灯看书时,却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纸包。
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散发着浓郁香味的“海鸥”牌香皂,旁边还有一小盒蛤蜊油,用来擦拭皲裂的手。香皂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不是安慰的话,而是一道解得清清楚楚的物理题——正是她昨天百思不得其解的那道题。解题步骤下面,还有一行清隽有力的字:
“油污洗得掉,知识洗不掉。”
落款没有名字,但林岚知道是谁。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疲惫和不甘,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那张写着公式的纸上,氤氲开一团墨迹。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家属院里亮起点点灯火,混杂着饭菜香和人间的嘈杂。而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一块香皂的芬芳,一道物理题的清晰逻辑,和一个无声的承诺,汇聚成了比天上星光更明亮的光。
这光,足以照亮她脚下那条最难走的路。
林岚擦干眼泪,用那块崭新的香皂,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然后,她在灯下摊开课本,拿起了笔。
风暴已经来临,而她选择在风暴中心,为自己点燃一盏不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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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齿轮下的火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废油池成了林岚的专属领地。她的话越来越少,动作却越来越麻利。每天下工,她都会去水龙头下,用那块海鸥香皂把手上的油污洗得干干净净,再仔细地抹上蛤蜊油。那双曾经纤细的手,如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薄茧,但指甲缝里,再也见不到一丝黑色。
车间里的人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幸灾乐祸,慢慢变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仿佛藏着一根砸不弯、折不断的钢筋。
而李卫东的耐心,正在被这种沉默的对抗消磨殆尽。他要的不是一个倔强的女工,而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女人。林岚的坚韧,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天天扇在他脸上。
夜,成了林岚和陈劲唯一的喘息之地。
工厂的资料室,是厂里最被遗忘的角落,堆满了泛黄的技术手册和过期的图纸,空气中常年飘浮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这里,成了他们的秘密据点。
每晚等弟弟睡下,林岚就借口上厕所,悄悄溜进这里。陈劲早就在里面用一块布擦干净了一小块地方,点上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压低声音,为她讲解数理化的难题。
“这个公式,你要理解它的推导过程,不能死记硬背。”陈劲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受力分析图,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沾着洗不掉的机油痕迹,却在演算复杂的公式时,显得格外优雅。
“你看,当角速度增加,向心力就会……”
林岚听得入了迷。白天的油污和屈辱,在这些清晰的逻辑和无穷的知识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滴知识的甘霖。她知道,这是她跳出这口“井”的唯一绳索。
偶尔,讲解的间隙,两人会短暂地沉默。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映着他们专注的脸庞。他能看到她眼里的光,她能感到他声音里的力量。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尘埃飞舞的空气里悄然滋生,比任何誓言都更牢固。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卫东几次三番在深夜里看到林岚家的灯还亮着,已经起了疑心。他收买了家属院里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终于在一个晚上,摸清了林岚的去向。
当他从资料室的窗户缝里,看到煤油灯下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影时,嫉妒和愤怒像毒蛇一样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没冲进去,反而阴冷地笑了起来。他要的,是一次性把这两个人彻底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三天后,车间里最重要的一台设备——五吨冲压机,突然出了问题。
“哐——!!”
一声刺耳的金属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巨大的冲压臂在离模具只有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卡住了!正在操作的老师傅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退到一边。
整个车间瞬间陷入死寂,随即是巨大的恐慌。这台机器是厂里的“吃饭家伙”,它停工一天,损失就是个天文数字。
王主任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围着机器团团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李卫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卡住的机器,然后把目光阴鸷地投向了正在不远处清理最后一个油桶的林岚,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半个车间的人听到:“前两天不是刚让林岚清理了这台机器下面吗?会不会是她清理的时候,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弄进去了?”
一句话,瞬间将所有人的矛头指向了林岚。
“对啊,她天天在这底下钻来钻去!”
“一个女的,懂什么机器,别是碰了不该碰的!”
“这要是出了生产事故,责任谁担得起?”
王主任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对着林岚厉声喝道:“林岚!你过来!是不是你动了机器的什么地方?”
林岚放下工具,脸色发白。她知道这是栽赃,却百口莫辩。她只是清理油污,连机器的边都没碰过,可谁会信她?
就在她被众人围在中央,孤立无援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都让开。”
陈劲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作为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又是技术科的红人,这种时候他必须到场。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巨大的冲压机前,像个冷静的外科医生,开始检查自己的病人。
李卫东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笑:“陈技术员,可得好好查查,别放过任何一个搞破坏的阶级敌人。”话里的影射,再明显不过。
陈劲充耳不闻。他打着手电,仔细检查着机器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齿轮。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他在冲压臂的液压传动轴连接处,停了下来。他用钳子,从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夹出了一小块被挤压变形的铁片。
“找到了,”他举起那块铁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是这里卡住了。”
王主任松了口气,立刻转向林岚:“林岚!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林岚的嘴唇都在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那块铁片,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它。
李卫东脸上的笑容更得意了。
然而,陈劲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拿着那块铁片,走到灯光下,用手指擦掉上面的油污,对王主任说:“王主任,这块铁片,不是机器上掉下来的零件,也不是清理时会掉进去的废料。”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射向李卫东。
“这块铁片上有锉刀打磨的痕迹,而且是被强行塞进传动轴的保护套里的。清理油污的铁勺和铲子,根本伸不进那个位置。”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陈劲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所有人的心上。
“这不是操作失误,也不是清理事故。”
他举着那块小小的铁片,目光扫过惊愕的众人,最后定格在李卫东那张开始变得僵硬的脸上。
“这是人为的蓄意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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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砖下的真相
“蓄意破坏”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轰鸣停歇的车间里炸开。
在那个年代,这可不是小事。往小了说是影响生产,往大了说,就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是敌特行为!
王主任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这顶帽子他可戴不起。他看着陈劲手里的铁片,又看看脸色煞白的林岚和面色铁青的李卫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卫东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没想到陈劲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而且敢当众点破。他强作镇定,厉声反驳:“陈劲,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什么蓄意破坏?我看就是林岚干活不小心,你为了包庇她,才故意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
“是不是危言耸听,查一查就知道了。”陈劲的眼神没有丝毫退让,他转向王主任,“王主任,这块铁片就是证据。它的来源,打磨它的工具,还有塞进机器的时间,都可以查。我建议立刻封锁现场,上报保卫科,请他们来处理。”
“上报保卫科?”王主任哆嗦了一下。保卫科那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没几个能囫囵出来的。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卫东,毕竟那是厂长的儿子。
李卫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就稳住了。他赌陈劲没有直接证据,他赌他爸厂长的身份能压下一切。他冷笑一声:“好啊,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花样来!别到时候查来查去,贼喊捉贼!”
他这话,是把脏水往陈劲身上泼。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起。
“我……我好像看到过……”
众人回头,说话的是车间里最年轻、最胆小的学徒工,叫小马。他平时连跟人说话都脸红,这会儿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手脚都在发抖。
王主任像看到了救星,一把将他拽了出来:“你看到什么了?快说!”
小马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结结巴巴地说:“昨……昨天晚上,我忘了拿饭盒,回来取……我看到有个人影在……在五号机床那边鬼鬼祟祟的……天太黑,我没看清是谁,就……就赶紧跑了。”
李卫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动手脚的时候,正是昨天深夜!他恶狠狠地瞪着小马,那眼神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
小马被他一瞪,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头垂得更低了。
陈劲却抓住了关键。他冷静地问:“小马,你再想想,那个人影有什么特征?身高,体型,或者穿的衣服?”
小马快要哭出来了,他拼命摇头:“我……我真的没看清……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好像闻到了一股……一股酒味,还有……一种很香的香皂味。”
香皂味!
这三个字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扫视。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香皂是稀罕物。厂里发的都是最普通的碱性肥皂,味道刺鼻。而那种好闻的、带着花香的香皂,只有少数讲究的人,或者说,有门路、有条件的人才用得起。
李卫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烟味,确实有使用高级香皂的习惯。那是他托人从上海买来的“蜂花”牌檀香皂,味道浓郁而独特。
陈劲的目光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李卫edong最后的伪装。他看着李卫东,一字一句地问:“李副科长,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在哪?身上这股‘蜂花’檀香皂的味道,可真不一般啊。”
轰!
人群炸开了锅。
“蜂花”檀香皂!厂里只有李卫东一个人用!
“对啊,我上次在他办公室就闻到过!”
“原来是贼喊捉贼!”
“我的天,为了整一个女工,居然敢破坏厂里最重要的机器!”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向李卫东,每一句都像一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所有的嚣张和跋扈,在铁证和人言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他指着陈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林岚,站在人群中央,怔怔地看着陈劲。
她以为自己要坠入深渊,却被他一把捞了上来。他不仅救了她,还用智慧和勇气,将施暴者钉在了耻辱柱上。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关键时刻,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他不是冲动地挥拳,而是用逻辑和证据,给了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把他……把他给我送到保卫科去!”王主任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能再包庇李卫东了,否则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他指着失魂落魄的李卫东,大声喊道。
保卫科的人很快就来了,带走了脸色灰败的李卫东,也带走了那块小小的铁片和瑟瑟发抖的学徒工小马。
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暂时平息。
车间恢复了生产,机器的轰鸣声重新响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下工后,林岚特意等在车间门口。
陈劲走出来的时候,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还带着油污,但在林岚眼里,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今天……”林岚开口,却发现嗓子有些哽咽,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谢谢你。”
陈劲看着她,夕阳的余晖柔和了他清冷的眉眼。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是在帮你。”
林岚愣住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而认真:“我是在帮我自己。我不想看到,一个想凭知识改变命运的人,被这些卑劣的手段毁掉。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林岚的四肢百骸。
原来,他们是同类。都在这片红砖墙下,仰望着同一片星空,做着同一个冲破束缚的梦。
“你的手。”陈劲的目光落到她那双布满薄茧和划痕的手上。
林岚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起来。
他却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那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在阳光下,金色的笔尖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用它,”陈劲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励,“去写你的未来。”
林岚紧紧地握着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抬起头,迎着漫天晚霞,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
而她的笔,即将写下的,不仅仅是高考的答卷,更是一个全新时代的序章。那个序章里,有她,也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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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炉火与冰霜
李卫东被带走,像一块巨石被投入池塘,整个红星厂都沸腾了。流言蜚语长了翅膀,飞遍了每一个车间和家属院的角落。人们看林岚和陈劲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有敬佩,有惊叹,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为他们捏一把汗的担忧。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李卫东的背后,站着李建国。
这位执掌红星厂十余年,说一不二的厂长,像一座沉默的铁塔,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丑闻,他不可能善罢甘休。
暴风雨前的宁静,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一纸调令下来,贴在了厂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不是针对林岚,而是针对陈劲。
“为加强后勤保障,充实关键岗位力量,经厂委会研究决定,兹调派技术科钳工陈劲同志,前往锅炉房任司炉工一职,即日生效。”
公告栏前,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全厂最受重视的技术科,调到全厂最没前途、最苦最累的锅炉房,这不是调派,这是流放。
锅炉房,那是给犯了错、没背景的老工人养老等退休的地方。热浪熏天,煤灰蔽日,一天下来,除了牙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更重要的是,那里没有任何技术可言,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地、机械地铲煤,烧火,看压力表。
这是要活生生地废掉陈劲那双能摆弄精密仪器、绘制复杂图纸的手。这是要把一个技术天才,变成一个烧锅炉的苦力。
用心何其歹毒!
林岚看到调令的时候,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冲到技术科,却只看到陈劲空空如也的工位。他已经走了,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带走,仿佛他那几年的心血,在这里从未存在过。
当天下午,林岚也被王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这一次,王主任连虚伪的笑容都懒得挤了,他板着脸,将一份文件推到林岚面前。“厂里体恤你,觉得清理油池的工作还是太重。现在给你安排个‘轻松’的活儿,去负责一号到三号车间的公共厕所和澡堂的保洁工作。”
他加重了“轻松”两个字,眼里的嘲讽和冷漠不加掩饰。
如果说清理油池是对身体的折磨,那打扫全厂男工的厕所和澡堂,就是对一个年轻姑娘尊严最彻底的践踏。
“这是李厂长的意思。”王主任最后补充了一句,像一颗钉子,钉死了所有反抗的可能。
林岚没有说话。她看着王主任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这是李建国无声的宣战。他不用开除,不用辱骂,他要用最屈辱的方式,把他们两个人的骨气一点一点磨碎,让他们在这片红砖墙下,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
她拿起那份调令,转身就走,脊背挺得笔直。
那天晚上,林岚第一次主动去找了陈劲。
锅炉房在工厂最偏僻的角落,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鼓风机沉闷的轰鸣,闻到空气中浓浓的煤烟味。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一股热浪夹杂着煤灰扑面而来。巨大的锅炉像一头钢铁巨兽,在黑暗中发出隆隆的咆哮,炉口喷吐着橘红色的火光,映得整个空间忽明忽暗。
陈劲就站在那头巨兽面前。他脱掉了上衣,露出清瘦但结实的脊背,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身上淌下,在煤灰覆盖的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他正用一把巨大的铁铲,一铲一铲地将煤炭送进熊熊燃烧的炉膛。
那双曾经画出无数精密图纸、修复无数复杂机器的手,此刻正紧握着粗糙的铁铲,做着最原始、最笨重的劳动。
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眼神却依旧沉静,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惩罚和屈辱,而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工作。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看到是林岚,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在锅炉的轰鸣声中显得有些沙哑。
林岚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把白天收到的那份调令递给他。
陈劲接过,借着炉火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他的手猛地攥紧,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沾满煤灰的手里,被捏得变了形。
“他冲我来就行了。”陈劲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压抑的怒火,“他不该这样对你。”
“他不是冲你,也不是冲我,”林岚看着他,眼睛在跳动的火光里,亮得像两颗星辰,“他是冲着我们俩骨子里的那股劲儿来的。他要我们低头,要我们认命。”
锅炉的轰鸣声仿佛都小了下去。
两人在炙热的空气中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火焰——那是不屈、不甘、不认输的火焰。
“他们想把我们分开,把我们耗死。”林岚轻声说,声音里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陈劲沉默了片刻,他松开手,把那张皱巴巴的调令抚平,递还给林岚。他转过身,拿起铁铲,狠狠地将一铲煤送进炉膛。火光冲天而起,映得他半边身子通红。
他背对着她,声音却清晰地传来,盖过了锅炉的咆哮:
“那就让他们看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火,是烧不尽草的。只要根还在。”
林岚的心,被这句话重重地击中了。
是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可以被践踏,被流放,被扔进这世上最肮脏、最炙热的角落,但只要心里的那颗种子不死,只要对未来的渴望还在,他们就永远不会被打倒。
她看着陈劲在炉火前挥汗如雨的背影,看着那跳动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心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和恐惧。
她走上前,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支“英雄”牌钢笔,放在了锅炉房一个相对干净的窗台上。
“我每天晚上会把笔记放在这里,”她说,“你在这里,比在资料室更安静。”
陈劲的动作停住了。他回头,看到那支在煤灰中依然闪着微光的钢笔,看到了林岚那双比炉火更明亮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嘴角,缓缓地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从那天起,红星厂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一个清秀的姑娘,每天在最肮脏的厕所里清洗着污垢,却总是在休息的间隙,从口袋里掏出小纸条,默默背诵着英语单词。
一个沉默的青年,每天在最炙热的锅炉房里挥汗如雨,却会在午夜的炉火旁,借着那忽明忽暗的光,专注地演算着写在香烟盒背面的数学题。
他们被隔绝在工厂的两个极端,一个在冰冷的污秽中,一个在灼热的火焰里。
但他们都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彼此的根,已经紧紧地、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李建国的冰霜,没能冻结他们。反而让那深埋在红砖地下的真相和梦想,迸发出了更顽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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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灰烬中的回声
秋风卷走了夏日的最后一丝黏腻,红星厂家属院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发黄,一片片地往下掉。时间在机械的轰鸣和单调的生活中,不紧不慢地流淌。
林岚和陈劲,就像两棵被种在盐碱地里的树,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姿态,顽强地生存着。
每天清晨,林岚用刺鼻的消毒水清洗着肮脏的便池,水花溅在脸上,冰冷刺骨。午休时,别的女工聚在一起说笑、织毛衣,她就躲在澡堂的角落里,就着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光,看从废品站淘来的旧报纸,练习阅读理解。那些印着方块字的纸张,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窗口。
人们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同情和议论,变成了麻木的漠视。一个打扫厕所的姑娘,再有骨气,也终究是底层的尘埃。只有偶尔几个曾受过林岚父亲恩惠的老工人,会在路过时,悄悄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或者低声说一句:“丫头,挺住。”
而锅炉房里的陈劲,则完全与世隔绝。他成了“活的背景板”,除了送煤的工人,几乎没人会踏足那个地方。他日复一日地与煤炭、炉火和压力表为伴,裸露的皮肤被熏得黝黑,只有在深夜,当他用粗糙的手指捻开林岚留下的笔记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才会重新燃起星光。
他们的交流,只剩下那些写满了公式和单词的纸条。它们被藏在锅炉房窗台的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神圣的信物。
林-岚会在纸条的末尾,画一个小小太阳,代表鼓励。
陈劲则会在解出的难题旁边,画一片小小的绿叶,代表希望。
一阳一叶,在冰冷的厕所和炙热的锅炉房之间,构建起一个外人无法窥探的精神世界。
李建国看在眼里,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知道对付最坚韧的猎物,需要的是耐心。他要等,等他们自己被这无望的生活磨平棱角,等他们自己放弃挣扎。他相信,时间是最好的武器,足以将钢铁融化成泥浆。
转眼,入冬了。
一场大雪,将整个红星厂染成了白色。
这一天,林岚的弟弟林木的哮喘病突然加重,半夜里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青紫。林岚抱着他,心急如焚。县医院太远,厂医务室的药又吃完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在痛苦中挣扎。
绝望中,她想到了一个人——厂里的老中医,孙大夫。孙大夫医术高明,但性格古怪,几年前因为和李建国在一次工伤事故的责任认定上起了冲突,被一撸到底,赶去看守厂仓库,再也不给人看病了。
林岚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把弟弟安顿好,裹上一件旧棉袄,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厂仓库跑去。
仓库区位于工厂最北边,荒凉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林岚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个苍老而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奔丧呢?”
“孙大夫,是我,林岚,我弟弟……”林岚的声音带着哭腔。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神情冷漠的脸。“不看病,走!”孙大夫说着就要关门。
“孙大夫!”林岚急了,一把抵住门,“我求求您了!我爸还在的时候,您说过,他是个好人……”
提到林岚的父亲,孙大夫关门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姑娘,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侧身让她进来。
屋里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孙大夫给林木把了脉,开了个方子,都是些寻常的草药。“去吧,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下去就能缓过来。”
林岚千恩万谢地抓了药,冒着风雪往家赶。
就在她快到家时,一个黑影从黑暗中闪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李卫东。
他被保卫科关了几天,最后在李建国的斡旋下,以“思想觉悟不高,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为由,记大过一次,扣发三个月奖金,不了了之。他没被开除,只是从技术科调到了后勤,管仓库。
他瘦了些,眼神却更加阴鸷,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这么晚,去哪儿了?”他上下打量着林岚,目光在她手里的药包上停了一瞬。
林岚不想理他,侧身想走。
“站住!”李卫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我听说你弟弟快不行了?也是,你这种扫厕所的,能有什么钱给他治病?求我啊,”他凑近她,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只要你点头,跟我,别说治病,我让他天天吃肉!”
“放手!”林岚用力挣扎,手里的药包掉在雪地里,散落一地。
“放手?”李卫东冷笑,“林岚,你还以为你是谁?陈劲现在就是个烧锅炉的废物,自身难保!你呢?你就是个扫厕所的!你们俩,就是烂泥配臭虫,天生一对!”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未必会要你这双洗过厕所的手!”他嫌恶地甩开林岚,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着极致愤怒的低吼,从不远处传来。
“你找死!”
陈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刚从锅炉房出来,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沾着煤灰,手里,却拎着一把烧火用的、半米多长的铁火钳,钳头在雪地里,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药材,看到了林岚通红的眼眶和被抓红的手腕。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一直被压抑着的、属于年轻男人的血性和狂怒,彻底爆发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拎着那把沉重的火钳,一步一步地朝李卫东走去。雪花落在他身上,瞬间融化,他的眼神,比这隆冬的寒风更冷,比锅炉里的火焰更炽热。
李卫东被他那副要杀人的样子吓住了,连连后退:“陈劲,你……你想干什么?你敢动我?”
陈劲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了手里的火钳。
那不是打架,那是搏命。
“住手!”
一声苍老而有力的呵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孙大夫披着一件大衣,拄着拐杖,从仓库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巡夜的保卫科干事。
原来,林岚走后,孙大夫越想越不放心,便跟了出来,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李卫东看到保卫科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着陈劲喊道:“他要杀人!你们都看到了,他要拿凶器杀我!”
保卫科的人也皱起了眉,持械伤人,这罪名可不小。
陈劲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但他握着火钳的手,却没有放下。
孙大夫走到中间,用拐杖轻轻敲了敲雪地。他没看李卫东,也没看陈劲,而是弯下腰,颤巍巍地,将雪地里那些散落的药材,一根一根地捡起来,掸掉上面的雪,放回药包里。
他做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草药,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整个雪地里,只听得到风声和孙大夫捡药时衣料的摩擦声。
捡完最后一根药材,他把药包递给林岚,然后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他先看向李卫东,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钟声一样清晰:“一个男人,欺负一个为了救弟弟性命,在雪夜里奔波求药的弱女子,还打翻了救命的药。李厂长教你的,就是这种本事?”
李卫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然后,孙大夫又转向陈劲,叹了口气:“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但火钳烧的是煤,不是人。用它,你会毁了你自己,也毁了她。”
陈劲握着火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最后,孙大夫看向那两个保卫科干事,冷冷地说:“这里没发生任何事。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后生,不小心撞翻了别人的药包。你们说,是吗?”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威严和洞察。那两个保卫科干事,都是厂里的老人,都受过孙大夫的恩惠,也知道李家的行事作风。他们对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场足以毁掉陈劲的冲突,就这么被一个看似落魄的老人,用几句话,轻易地化解了。
李卫东不甘心,却又不敢再闹,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夹着尾巴溜了。
雪还在下。
孙大夫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满身煤灰,一个满眼泪痕,却都站得笔直,像雪地里两棵不屈的青松。他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们说:
“这厂子,病了。病根,在心里。”
说完,他拄着拐杖,转身慢慢消失在风雪中。
只留下林岚和陈劲,站在原地。
陈劲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他看着林岚,眼神里的狂怒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心疼和自责。
林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走过去,捡起那把还带着余温的火钳。
她知道,今晚的灰烬里,响起了一声有力的回声。那回声来自一个被遗忘的老人,也来自他们自己不曾熄灭的内心。
而这声回声,预示着,有些东西,要从这片冰冷的灰烬之下,重新破土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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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锈铁上的花
孙大夫的出手,像在严冬的冰面上凿开了一个小孔,让林岚和陈劲看到了冰面下涌动的、未曾冻结的人心。他们并非孤立无援。
但生活依旧沉重。李卫东的报复变得更加阴险。他开始利用管仓库的职权,克扣锅炉房的优质煤,送去的都是潮湿的煤渣和石块,让陈劲的工作量倍增,锅炉的温度也时常不稳,引来车间的一片抱怨。他还故意拖延发放厕所的清洁用品,让林岚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一遍遍地用冷水冲刷。
他们像是被困在铁锈和污垢编织的网里,越挣扎,网收得越紧。
距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苏联援建的老旧一号车间,因为线路老化,突然发生了火灾。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迅速弥漫了整个车间。刺耳的警报声响彻全厂,人们提着水桶和灭火器冲向现场。
混乱中,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厂长!李厂长还在里面!”
所有人都惊呆了。原来李建国今天亲自来车间检查设备,火灾发生时,他正在车间最里面的一个配电室里,被浓烟困住了!
浓烟已经封锁了唯一的出口,火舌从门缝里舔舐出来,情况万分危急。几个想冲进去救人的工人,都被呛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王主任急得团团转。
李卫东也赶到了现场,看到被困的是自己父亲,他吓得腿都软了,只会一个劲地喊“爸!爸!”,却不敢上前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浑身煤灰的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是陈劲!
他不知何时从锅炉房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火场,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旁边一个浸了水的麻袋,猛地罩在头上,一头就扎进了滚滚浓烟之中。
“陈劲!”林岚也赶到了,看到这一幕,心跳几乎停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浓烟中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是陈劲!他半拖半扛着一个已经昏迷的人,从火场里冲了出来。那人正是李建国,他满脸黑灰,呛得不省人事。
陈劲把李建国放在地上,自己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都带着黑色的烟灰。他用来护头的麻袋已经被烧穿了好几个洞,头发也被燎焦了一大片。
众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把李建国抬往医务室。
李卫东愣愣地看着陈劲,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想不通,这个被他和他父亲往死里整的人,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的父亲。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孙大夫也赶到了现场。他快步走到李建国身边,迅速解开他的衣领,手指在他胸口的几个穴位上用力按压。不一会儿,李建国“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色的浓痰,悠悠转醒。
“快!送去医院做全面检查!”孙大夫对旁边的人喊道,语气不容置疑。
一场大火,因为陈劲的奋不顾身,有惊无险地被扑灭了。
李建国被救护车拉走,陈劲则被几个老工人扶到了一边休息。林岚端着一碗水,手抖得厉害,送到他嘴边。
陈劲接过碗,一饮而尽。他抬起头,对上林岚满是担忧和不解的目光,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说:“我救的不是李建-国。”
林岚愣住了。
“我救的是红星厂的厂长。”陈劲看着不远处那栋还冒着青烟的车间大楼,眼神深邃,“这个厂子,可以没有李建国,但不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主心骨。不然,几千号工人的饭碗,就都砸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而且,我不能让他死。他欠我们的,得让他活着还。”
林岚的心,被这句话深深地撼动了。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抗争,是为了个人的尊严和前途。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陈劲的心里,装的远不止这些。他有恨,但他的恨意之上,还有着超越个人的、对这个工厂、对几千名工友的责任感。他有怨,但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讨回公道,而不是简单的以命相搏。
他的格局和胸襟,远远超出了这片红砖墙的局限。
几天后,李建国出院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陈劲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陈劲第一次走进这间象征着全厂最高权力的屋子。李建国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还有些苍白,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眼神复杂。
“为什么救我?”他开门见山。
“我救的是厂长。”陈劲的回答,和那天对林岚说的一模一样,不卑不亢。
李建国沉默了很久,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他是一个精明而强势的领导者,他能听出这句话背后的分量。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他能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压垮的。
“你想要什么?”李建国问,他习惯了用交易的眼光看待一切。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陈劲摇了摇头,“我想要的,得靠我自己去考。”
李建国眯起了眼睛。
“我只有一个要求,”陈劲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恢复孙大夫的职务。这次火灾,如果不是他及时施救,你的命,不一定能保住。红星厂需要一个好医生,就像需要一个好厂长一样。”
李建国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他没想到,陈劲冒死救了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竟然是为那个处处跟他作对的老顽固说话。
他看着陈劲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贪婪和算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看错了这个人。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李建国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从那天起,厂里的风向,悄然变了。
孙大夫官复原职,重新坐镇医务室。
锅炉房开始源源不断地收到最优质的无烟煤。
林岚的清洁工具,也换成了全新的。
李卫东被李建国一顿臭骂,勒令他不准再找任何人的麻烦,整天灰溜溜的,再也不敢出现在林岚和陈劲面前。
最高考的前一个月,一张新的调令,贴在了公告栏上。
“兹调派司炉工陈劲、保洁员林岚同志,脱产学习,全力备战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此期间,工资照发。”
落款,是厂长办公室的红色印章。
公告栏前,一片哗然,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议论声。
“这俩孩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在锈铁上,硬是让他们开出花了!”
“好人有好报啊!”
林岚站在人群外,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不是施舍,也不是怜悯。这是他们用自己的坚韧、善良和智慧,硬生生从命运的铁板上,撬开的一线生机。
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锅炉房。
她知道,陈劲一定也看到了。
他们终于可以并肩站在阳光下,去迎接那场决定命运的战斗了。那朵在锈铁上绽放的花,即将迎来它真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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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起于墙外
脱产学习的日子,像按下了快进键。
厂里给他们腾出了一间安静的小仓库,摆了两张桌子,两把椅子。白天,阳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投下两道明亮的光束,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束里舞蹈,像无数闪烁的星辰。
这里,成了他们的伊甸园。
没有了锅炉的轰鸣和厕所的污秽,他们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知识的海洋里。林岚的英语突飞猛进,陈劲的物理和数学本就基础扎实,两人互相出题,互相讲解,常常为一个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又在最终解出时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纯粹的、智力碰撞的快乐,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人的默契。
家属院里的风言风语也变了调。过去那些说三道四的婶子大娘,如今见了林岚,都堆起了笑脸,热情地塞给她一个鸡蛋或是一把青菜,嘴里念叨着:“岚丫头,好好考,给咱们厂争光!”
人心,就是这么现实,却也朴素。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你强的时候,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李建国再也没有找过他们。他只是偶尔会站在办公楼的窗前,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仓库。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的梦想,或许是在重新审视这个他一手打造的、却差点因他的偏执而扼杀了天才的王国。
只有李卫东,像一条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蛇,偶尔投来怨毒的目光。但他失去了爪牙,只能不甘地看着那两个人,一步步走向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高考那天,天气晴朗得不像话。
陈劲和林岚并肩走出家属院,走向设在县中学的考场。整个红星厂,仿佛都在为他们送行。早起的工人们,无论认不认识,都对他们喊着“加油!”。孙大夫站在医务室门口,朝他们竖了竖大拇指。王主任也尴尬地笑了笑,说了句“好好考”。
他们像两个即将出征的战士,身后,是他们曾经战斗过、抗争过,也守护过的整片红砖墙。
走进考场前,陈劲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林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一块大白兔奶糖。
“别紧张,”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和而坚定,“把会做的都做对,就行了。”
林岚用力点头,剥开糖纸,把那块香甜的奶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所有的紧张。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六月的阳光还要灿烂。
“你也是。”
三天考试,如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林岚走出考场,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却又无比轻松。
她看到了等在门口的陈劲。他站在一棵巨大的白杨树下,夕阳的余晖穿过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
他们赢了。不是赢了考试,而是赢了自己,赢了命运。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
他们恢复了工作,但厂里再也没人让他们去锅炉房和厕所。林岚被安排在厂办整理档案,陈劲则回到了技术科,重新拿起了图纸和卡尺。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又仿佛什么都不一样了。
终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邮递员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高喊着“林岚!陈劲!有你们的信!大学的!”
整个红星厂都轰动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在公告栏前,看着那两封来自首都的、印着烫金大字的牛皮纸信封,比自己考上大学还要激动。
林岚,北京大学,中文系。
陈劲,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系。
一门之隔的中国最高学府!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林岚和陈劲被众人簇拥着,抛向空中。那一刻,所有的苦难和屈辱,都化作了最荣耀的勋章。
孙大夫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李建国站在办公楼的窗前,也露出了一个复杂的、或许是欣慰的笑容。
只有李卫东,在人群的欢呼声中,默默地低下了头,转身离去。他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离开的那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全厂的人都来送他们。林岚的弟弟林木,病好了很多,拉着姐姐的衣角,哭成了泪人。
“姐,你还会回来吗?”
“会,”林岚摸着他的头,眼眶通红,“等姐姐学好了本事,就回来。”
陈劲站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两个简单的行李包。
火车即将启动,汽笛长鸣。
孙大夫挤上前来,塞给他们一个布包,里面是路上吃的干粮和茶叶蛋。他拍了拍陈劲的肩膀,又看了看林岚,只说了一句:“到了外面,好好看,好好学。别忘了,根在这里。”
两人重重地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他们站在车窗前,用力地挥手。红星厂那标志性的红砖墙、高耸的烟囱、熟悉的面孔……所有的一切,都在视野中慢慢变小,最终模糊成一个时代的剪影。
林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是难过,而是百感交集。她想起了那肮脏的废油池,想起了那冰冷的厕所,想起了那支“英雄”牌钢笔,想起了那块海鸥香皂,想起了锅炉房里跳动的炉火和煤灰中不灭的星光。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陈劲。
他也正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又深藏着万千波澜。
火车驶出了厂区,驶向了一片广阔的田野。墙外的风,带着泥土和庄稼的芬芳,从车窗涌了进来,吹动了林岚的发梢。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他们的人生,就像这列呼啸的火车,终于冲破了那道禁锢他们青春的红砖墙,奔向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更加波澜壮阔的远方。
而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拉开序幕。
更新时间:2025-07-06 14:3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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