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章节
蜀地西南的十万大山深处,云雾终年不散。那雾气不是寻常的白雾,而是泛着青灰色的浊气,像是千万个未得安息的亡魂在叹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眼皮上,让人喘不过气来。清晨,雾气从山涧的裂缝中渗出,如同恶魔吐出的涎水,顺着布满青苔的岩石蜿蜒而下,所到之处,连鲜艳的野花都迅速枯萎,蒙上一层灰败的颜色。正午时分,它又化作流动的屏障,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地面投下斑驳而诡异的影子。
山里的老人们常说,这雾气里藏着比虎豹更可怕的东西,它们会在黄昏时分悄悄靠近村庄,用幽绿的眼睛窥视着每一个路过的少女。村民们的房屋都紧闭门窗,木板上钉着驱邪的桃木符,可即便如此,每当雾气弥漫,屋内的油灯总会诡异地忽明忽暗,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灯芯。老人们围坐在祠堂里,抚摸着墙上褪色的壁画,讲述着那些被雾气吞噬的少女的故事
01
杨小满第一次听说猴玃的故事,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的冬至。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像野兽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寒风裹挟着山巅的雪粒,撞在糊着窗纸的木格上,发出细碎的呜咽,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抓挠着这栋摇摇欲坠的老屋。
李婆婆佝偻着背从里屋挪出来,她的手像枯死的树根,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的污渍。当那双枯手颤抖着在小满细白的手腕上系红绳时,绳结处缠绕的艾草碎叶簌簌掉落,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味。"丫头,系紧了。" 老人混浊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嘴里呼出的白气带着陈年药草的苦涩,在屋内凝成小小的冰晶,"那东西最爱你们这些水灵灵的小姑娘,特别是... 特别是眼睛像你这样的。" 婆婆的手指在小满的眼角停留,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小满低头看着腕上的红绳,线头已经发黑,浸透了不知多少代女子的汗与泪。绳结处还系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微弱的嗡鸣。她听见屋外山风呜咽,像是什么东西在哭。灶台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响,壶嘴喷出的热气撞上冰冷的墙壁,瞬间化作水珠滚落,却驱不散屋里阴冷的寒气。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窜过,带起一阵灰尘,在光束中翻腾起舞,仿佛无数只幽灵在狂欢。
"婆婆,您见过猴玃吗?" 小满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粗布衣裳被她揉出深深的褶皱,掌心却沁出冷汗。
李婆婆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小满的肉里:"三十年前... 我姐姐就是被它带走的..." 她的眼神涣散,枯槁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扭曲变形,仿佛透过小满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年也是冬至,她在溪边浣衣,突然听到林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 等我们找到她时,溪边只留下半块浸透血水的帕子..." 老人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她回来时... 已经... 已经不像个人了... 浑身长满了毛... 眼睛... 眼睛会发光..." 婆婆的声音越来越低,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沟壑滑落,在布满裂痕的手背上凝成冰珠,"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那孩子的手指... 天啊... 那根本不是人的手指... 每根都分着三瓣,指甲像鹰爪一样锋利..."
屋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吓得小满差点跳起来。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李婆婆却笑了,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干瘪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牙龈上凝结的黑痂:"它来了... 它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老人突然压低声音,枯手死死捂住小满的嘴,指甲刺破她的皮肤,"记住,丫头,如果有一天它找到你... 不要看它的眼睛... 看了它的眼睛,就会被勾了魂,变成它永远的新娘..."
话音未落,屋顶传来利爪抓挠瓦片的声响,碎陶片噼里啪啦地掉落。小满腕上的铜铃突然疯狂作响,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李婆婆猛地将她推进床底,自己颤抖着举起供桌上的桃木剑。门栓开始剧烈晃动,吱呀声中,一股腥臭的冷风灌进屋内,烛火瞬间熄灭。黑暗中,两道幽绿的光缓缓亮起,像两盏鬼火,在门缝处闪烁。
02
十七岁的小满站在山路上,背篓里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暮色四合,雾气从山谷里漫上来,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一寸寸抚过她的脚踝、膝盖、腰肢。雾气里裹着陈年腐叶的酸臭,还有某种腥甜的气息,混着她鬓角滑落的汗珠,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今天的雾气来得比往常都早,都浓。青灰色的雾霭中,隐约可见几株百年古木扭曲的轮廓,枝桠如枯骨般交错,仿佛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小满加快脚步,心跳如擂鼓。阿爹常说这片老林邪性,让她采药不要耽搁,可她为了多采些值钱的灵芝,还是耽误到了这个时辰。那些藏在悬崖缝隙里的赤芝,此刻还在背篓底部微微颤动,渗出暗红的汁液,在竹篾上晕开诡异的花纹。
林间传来 “沙沙” 的声响,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而是... 像有什么东西在树梢间跳跃。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细微的震颤,透过潮湿的泥土,顺着她的草鞋爬上小腿。小满的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她下意识摸向手腕,却只触到空荡荡的皮肤 —— 那根系了五年的红绳不知何时已经松脱,在风中飘摇如血。绳结处残留的艾草碎叶被雾气浸透,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祥。
“咔嚓”—— 一根树枝断裂的声音在头顶炸响。
小满抬头,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那目光像两团淬了毒的磷火,穿透雾气直直钉进她的瞳孔。那东西蹲在三丈高的树杈上,浑身覆盖着暗褐色的毛发,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每一根毛梢都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折射出冷冽的光。它的脸... 天啊,它的脸像人又像猴,皮肤褶皱里嵌着暗红的血痂,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獠牙,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枯叶上腐蚀出焦黑的孔洞。最可怕的是它的手 —— 手指长得不正常,关节扭曲如蛇,指甲弯曲如钩,深深嵌进树干,树皮剥落处渗出腥臭的黏液。它的胸膛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形成细小的冰晶,簌簌落在小满发烫的脸颊上。
小满想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膝盖传来阵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那东西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震得周围的树叶纷纷掉落。它轻轻一跃,落在了她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地面因它的落地而剧烈震动,小满险些摔倒。她闻到了它身上的气味 —— 潮湿的泥土味,腐烂的树叶味,还有...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味道如此熟悉,像极了五年前李婆婆指甲缝里的污渍。
“救 ——” 小满的尖叫还没出口,就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捂住了嘴。掌心的毛发粗糙如钢丝,擦过她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闻到了腐朽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某种野兽特有的腥臊,那气味冲进鼻腔,让她一阵作呕。挣扎间,她的发簪掉落在地,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开。那东西突然发出兴奋的怪叫,另一只手粗暴地抓住她的头发,指甲划过头皮,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自己的红绳飘飘荡荡落进泥土,像一滴血泪。远处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仿佛在为她的命运哀鸣。而更远处的山林中,无数幽绿的眼睛次第亮起,如同鬼火蔓延,朝着她的方向汇聚而来...
03
岩洞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溅起幽蓝的火星。洞壁上的影子扭曲成无数张开合的嘴,潮湿的石面上渗出暗红液体,沿着钟乳石的脉络蜿蜒而下,在地面汇成蛛网般的血纹。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尖端凝结着半透明的囊泡,里面隐约浮动着细小的指骨,随着水滴坠落时发出 "咔嚓" 轻响 —— 那是婴儿指骨相互碰撞的声音。
小满蜷缩在角落,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腐肉味,却又夹杂着一股甜腻的桂花香气 —— 那是她母亲下葬时棺木里撒的香料。她看着猴玃在火堆旁忙碌,它每一次弯腰拾柴,背后的毛发就会分开,露出缝合的痕迹:暗褐色的兽皮与人类的皮肤被粗劣的藤蔓缝合在一起,线头处还在渗出黄色的脓液。当它用石头砸开坚果时,果肉里涌出的不是汁水,而是一条条蠕动的白虫,虫身沾着鲜红的黏液,在石板上排列成歪扭的 "囍" 字。
"喝。" 猴玃捧来的芭蕉叶上漂浮着三枚指甲,指甲盖泛着青黑色,根部还连着些许血肉。它说话时,口腔深处翻出一截人类的舌头,舌面上布满细密的牙印,显然是被生生咬断后重新接驳的。小满这才发现,它喉咙处有一道环形伤疤,像是被绳索勒断脖颈后又勉强缝合,说话时皮肉会诡异地错动。
泪水混着泥污滑落,小满突然听见洞壁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她惊恐地转头,看见无数血手印从石缝里渗出,那些手印的大小与她的手掌完全吻合,指缝间还夹着干枯的桂花。洞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整齐的鼓点,每一次落下都让洞顶的囊泡剧烈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猴玃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指腹上的老茧里嵌着细碎的人牙。当它擦拭泪水时,小满看见它手腕上戴着一串骨珠手链,每颗骨珠都刻着少女的名字 —— 其中一颗刻着 "李秀",正是三十年前被带走的李婆婆姐姐。更骇人的是,那些骨珠在火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分明是用少女的指骨打磨而成。
"不... 哭。" 猴玃张开嘴,露出喉咙里蠕动的黑色线虫,那些线虫组成了她母亲的脸,正无声地对她流泪。它捧来的野果表面布满针孔,每个孔洞里都插着一根银簪 —— 那是村里失踪少女们的嫁妆。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野果蒂部系着一缕头发,发丝上还缠着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红头绳。
猴玃右臂的伤疤突然裂开,结痂的皮肉翻卷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白骨,而是半具婴儿的尸体。那尸体蜷缩成胎儿状,皮肤呈现诡异的青紫色,五指张开的小手上戴着一枚银镯,镯子上刻着 "杨小满" 三个字 —— 正是她出生时阿爹请银匠打的百岁锁。雨水突然变成了红色,顺着洞口倾泻而下,在火堆里蒸腾起血色的烟雾,烟雾中浮现出无数张少女的脸,她们的眼睛都被挖去,空洞的眼眶里爬出同样的琥珀色瞳孔。
04
第一年的石壁总渗着黏腻的潮气。那潮气绝非山岩自然的湿润,倒像某种巨型生物呼吸时喷吐的涎水,在石缝里聚成亮晶晶的水洼,倒映出小满扭曲的脸。石片划下去时,半透明的粘液会顺着刃口往上爬,像有生命般缠绕她的指尖,冷意顺着指缝钻进骨头缝,让她想起小时候掉进冰窟窿的感觉。划到第三十七道记号那天,粘液突然泛起泡沫,在石壁上聚成张模糊的人脸,眼窝处两个黑洞直勾勾盯着她,她惊叫着摔开石片,再看时只剩滩蠕动的胶状物,正慢慢渗回石缝里。
血珠滴在石壁上的瞬间,总能听见极细微的 “滋滋” 声,像热油浇在冰上。那些被粘液裹住的暗红圆点,到了午夜会膨胀成指甲盖大小,磷光里浮出细密的纹路,细看竟与人类的掌纹如出一辙。有次小满失眠,盯着那些光点到后半夜,忽然发现它们在缓慢移动,拼出半张残缺的嘴,正无声地开合着。
猴玃从暗影里钻出来时,皮毛上总挂着些深绿色的苔藓,凑近了能看见苔藓里嵌着细小的牙齿。它捏着的草药从不重样,有时是带着倒刺的藤蔓,有时是汁液发黄的毒草,可敷在伤口上竟奇异地止痛。那天撞见它啃人骨时,小满看清骨头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福” 字 —— 那是邻村王二柱胳膊上的刺青。猴玃咧开的嘴里,尖牙间缠着缕灰黑色的头发,嚼动时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在啃老玉米。
第三年的黑暗会呼吸。小满看清蜘蛛结网的夜里,那蜘蛛突然抬起头,八只眼睛泛着红光,吐出的丝线在她鼻尖前织成个 “奠” 字。岩洞顶的白色幼虫掉在头发里,很快就钻进头皮,留下密密麻麻的小红点,抓挠时能摸到皮下滚动的硬块。有天梳头,竟梳下十几条半截的虫尸,断口处渗出黄绿色的脓水,溅在石壁上蚀出小坑。
月光照亮猴玃眼睛的刹那,小满发现它眼白是浑浊的灰,像蒙着层陈年血痂。泪珠冲出的血痕里,嵌着细小的鳞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它蜷缩的尾巴尖,缠着块破烂的红布,是她刚被掳来时系在手腕上的红头绳。那夜她再没睡着,总觉得黑暗里有无数双竖瞳在眨动,连自己的影子都透着绿光。
第五年的生肉嚼起来有韧劲,像在啃泡发的皮革。猴玃递来的心脏总在她掌心跳动七下才停,血管里的抽搐顺着手臂爬上来,让她半边身子发麻。咬到指骨那天,她看清指节处的月牙痕 —— 和她母亲左手无名指的一模一样。猴玃扒开的腹腔里,除了绣花花角,还滚出颗银镯子,内侧刻着的 “小满” 二字已被胃酸蚀得模糊。
指甲里的骨刺长到半寸长时,小满发现它们在月光下会发光。夜里痒得发疯,她抓着石壁乱蹭,指甲缝里的泥垢搓开,竟露出片碎布 —— 是她嫁衣上的绸缎。嚼蛇骨那天清晨,她看见蛇眼还圆睁着,瞳孔里映出她满嘴是血的脸,犬齿已长出半寸,尖得能刺破嘴唇。
第七年的雨季,岩洞深处的呜咽带着回音,像有十几个婴儿在不同角落啼哭。小满抓着的干草堆里,除了缠着皮肉的黑发,还裹着只小巧的绣花鞋,鞋里塞着团烂棉絮,拆开竟露出截指骨,戴着枚银戒指 —— 是她嫂子的嫁妆。
生下的婴儿后背灰毛根根倒竖,像刚淬过火的针。它哭起来时,喉咙里会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嘴角淌出粘稠的口水,落在小满手臂上烧出片红疹子。猴玃环住她们时,毛茸茸的手臂上沾着的血珠里,浮着细小的指甲碎片,凑近了闻有股胭脂味。婴儿盯着她喉咙的眼睛,突然闪过道红光,张开嘴露出两排米粒大的尖牙。
第十年的杜鹃花下,埋着层薄薄的白骨。小满在积水里的倒影,额角长出细小的灰毛,耳朵尖微微上翘,像被刀削过。猴玃拖来的尸体穿着她娘家村子的粗布衣裳,胸腔撕开的洞口里,肋骨断口整整齐齐,像被某种巨力生生掰断。
野果果皮上的血渍里,混着几缕金色的丝线 —— 是她女儿周岁时戴的长命锁上的。墨绿色的血滴在地上,白烟里浮出张婴儿的脸,转瞬即逝。远处乌鸦啄食的手指骨,指缝里夹着张揉烂的纸,展开来是半首没写完的家书,字迹被血浸透,只剩 “娘” 字还能辨认。
堆积如山的骸骨间,有具骨架脖子上挂着串铜钱,是她爹给她压箱底的嫁妆。生锈的镯子卡在腿骨上,晃动时发出的 “叮铃” 声里,总夹着个女人的叹息,像她娘临终前的声音。风卷着杜鹃花瓣盖在骸骨上,像铺了层厚厚的寿衣,那些磷光点点的石壁记号,在暮色里连成串,拼出 “十年” 两个血字。
05
阴雨把清晨泡得发涨。浓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树梢,两米外的东西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张猎户的胶鞋踩在泥里,发出 “咕叽” 的声响,混着雨丝敲在阔叶上的 “沙沙” 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老槐树的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树皮上的褶皱里积着深绿色的水,顺着沟壑往下淌,像无数条细小的蛇在爬行。
小满蜷缩在最粗的树杈下,后背紧紧贴着湿冷的树干。雨水打湿了她浑身的毛发,黏成一缕缕灰黑色的绳结,和乱糟糟的头发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毛发哪是发丝。她怀里的婴孩正含着她的指尖吮吸,那手指被嘬得发白,指尖的骨刺在雾气里泛着冷光。婴孩的呜咽声黏糊糊的,带着奶腥味和某种野兽特有的腥气,像只刚离窝的小狼崽在撒娇。
张猎户的柴刀落地时,在泥地上砸出个小坑,溅起的泥水打在他的裤腿上。他盯着树杈下的女人,喉咙里像卡着团烂泥,半晌才挤出那句发抖的话。二十年前的小满梳着双丫髻,笑起来有对浅浅的梨涡,可眼前这张脸 —— 绒毛从眉骨蔓延到下颌,鼻尖上还沾着片枯叶,鼻孔翕动时露出两撮深色的鼻毛,活像山里的野猴子。
“张叔,你看她的眼睛!” 身后的年轻猎户突然惊叫。
阳光恰好在这时刺破云层,斜斜地照在小满脸上。她瞳孔猛地收缩,瞬间变成道竖线,像猫眼石被强光直射。那道细线里映出樵夫们惊恐的脸,映出老槐树狰狞的枝桠,还映出远处雾蒙蒙的山峦。嘴角抽动的瞬间,犬齿在唇间闪了下寒光,那牙齿太长了,几乎要刺破下唇,齿缝里还卡着点暗红的碎屑,不知是肉渣还是血痂。
她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抓挠树皮。老槐树的皮本就粗糙如砂纸,却被她抓出五道深深的沟痕,木屑混着树汁嵌在指甲缝里,那指甲黄得像陈年的老茧,尖端弯成钩子,在树干上划出 “吱呀” 的声响,像有人在用钝刀锯木头。
“回家...” 那声音从她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铁锈摩擦般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被硬生生扯断的,尾音拖着长长的气音,像野兽在低吼。她的舌头似乎变得僵硬,吐字时总往一边歪,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落在怀里婴孩的脸上。
婴孩被那滴涎水烫得瑟缩了下,突然抬起头。这一下让最前排的年轻猎户腿一软,差点坐在泥里 —— 那孩子的眼睛太大了,占了半张脸,眼白是淡淡的青灰色,瞳孔在阴影里泛着绿光,像两潭发臭的死水。他的手指果然长得出奇,关节处有明显的凸起,抓挠小满衣襟时,指甲在粗布上划出 “嗤啦” 的声响,勾出好几道线头。
“是猴玃... 李婆婆当年说的...” 一个戴毡帽的樵夫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十年前李婆婆进山采蘑菇,回来后疯疯癫癫,说看见个 “长爪子的娃娃”,眼睛绿得吓人,没几天就咽了气,死的时候喉咙被掏了个大洞。
小满怀里的孩子突然发出尖锐的啼哭。那声音直刺耳膜,像烧红的铁丝扎进耳朵,带着股说不出的凄厉。它不是人类婴儿那种带着奶气的哭喊,而是像被踩住尾巴的山猫,音调又高又急,在雾里撞出层层回音。孩子的嘴张得极大,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正死死咬着小满的衣襟,布料下的皮肉被硌出深深的齿痕。
女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的毛发根根倒竖,像只被激怒的刺猬。她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凶了,小手胡乱挥舞,指甲在小满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血珠刚冒出来就被雨水冲散,在胳膊上留下淡红的水痕。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里传来第一声啸叫。
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像巨兽在山谷里打哈欠,震得树叶上的雨水簌簌往下掉。没过多久,第二声啸叫响起,更近了些,带着明显的怒意,像钢针擦过玻璃,刺得人头皮发麻。樵夫们面面相觑,手里的柴刀、扁担都在发抖 —— 那是猴玃的声音,他们在山里听了半辈子,却从未听过如此充满戾气的啸叫。
小满突然停止颤抖,抬起头望向山林的方向,喉咙里发出 “呜呜” 的回应。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得惊人,绿光盖过了瞳孔里的竖线,嘴角甚至微微上扬,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怀里的孩子也不哭了,支棱着耳朵,喉咙里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像在附和。
第三声啸叫就在不远处的浓雾里炸开,震得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张猎户突然发现,小满抓着树皮的手指陷得更深了,指甲缝里渗出淡绿色的汁液,滴在泥地上,蚀出一个个冒烟的小坑。
“跑!快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樵夫们像丢了魂似的转身就跑,柴刀、竹篓扔了一地。张猎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浓雾里伸出只毛茸茸的大手,缓缓搭在小满的肩上,那手上的指甲比小满的更长、更弯,在晨光里闪着幽蓝的光。
雨还在下,老槐树下的泥地上,几滴淡绿色的汁液正慢慢渗入土中,旁边散落着半片被撕碎的粗布衣,布角上绣着的小菊花,早已被血和泥染得看不清了。
06
蜀西的杨家庄藏在青山褶皱里,晨雾总比别处厚些,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把整个村子裹得发潮。那些特别的孩子总在雾里活动,光着脚踩在露水里,脚趾张开时能看见指缝间细密的蹼膜。他们的眼睛在暗处泛着绿光,不是烛火那种暖黄,是寒潭底下的冷绿,夜里在巷子里追逐时,远远望去像串浮动的鬼火。
有次王家媳妇起夜,撞见几个孩子在祠堂顶上翻跟头。月光照在他们背上,能看见脊椎凸起的尖棱,像串没串起来的算盘珠。他们爬树时从不用手,四肢并用往树顶蹿,指甲抠进树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咔哒、咔哒” 像老鼠在啃木箱。最让人发毛的是他们的笑,不是孩童清脆的咯咯声,是喉咙里滚出来的 “嗬嗬” 声,像山涧里冒泡的死水。
杨太公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的石头上,树影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手指比常人长出半截,指节处有圈深色的茧,编竹筐时指尖翻飞,竹篾在他手里像活过来的蛇。那些竹筐总带着股松木的清香,筐沿处却总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村里的教书先生说像上古的符咒。有回外乡客商想买他的筐,碰了碰筐沿就尖叫着缩手 —— 那竹篾不知何时变得像冰一样凉,在他掌心烙出个淡绿色的印子。
问起他母亲的事,杨太公的手指会突然停住,竹篾在指间绷得笔直。他望向深山的眼神里,绿光会变得浓稠,像化不开的墨。有人说他瞳孔里能看见岩洞的影子,石壁上刻满了划痕。月夜的啸声总在三更响起,从老槐树顶飘向深山,那声音起初像狼嚎,后来渐渐拔高,变成婴儿啼哭般的尖利,听得村里的狗整夜狂吠,毛发倒竖。有回猎户老张起夜,看见杨太公站在祠堂屋脊上,月光照得他浑身银白,嘴巴张得能看见喉咙里的红肉,啸声就是从那里面滚出来的。
月圆之夜的山雾带着股腥气,守林人李二柱总躲在山神庙里发抖。他听见的啼哭不是一声,是好多声叠在一起,有的像婴儿饿了,有的像妇人哭丧,还有的像野兽被夹住了腿。雾气浓的时候,能看见岩洞方向飘着些灰黑色的影子,顺着崖壁往上爬,爪子抠在石头上的声响隔老远都听得见。有年中秋他壮着胆子靠近,看见崖壁上有串血手印,指缝宽得能塞进个拳头,血珠滴在草叶上,很快变成了墨绿色。
黎明时分的崖边总缠着雾。有回采药的王老汉撞见那个毛发斑白的妇人,她站在崖顶的风里,头发和身上的毛缠在一起,被风吹得像面破旗。她身后跟着几个影子,最大的那个已经长出了尾巴,最小的还拖着条小辫,可爬起崖来都一样快,四肢着地时膝盖发出 “咔哒” 的声响。王老汉吓得滚下山坡,回家后就瘫了,临死前总说看见妇人转身时,眼睛里的绿光把雾都染绿了。
山风掠过少女腕间的红绳时,总带着股土腥气。那些红绳是用山里的血藤染的,戴在手上黏糊糊的,半夜会自己收紧,勒出浅浅的红痕。有个叫翠儿的姑娘,红绳松开那天,在枕头底下发现撮灰黑色的毛,腥气得像刚从野兽窝里掏出来的。她当晚就失踪了,有人说看见雾里伸出只毛茸茸的手,攥着她的辫子往深山拖,辫梢的红头绳在雾里一闪一闪,像只垂死的萤火虫。
最深的山洞里,石壁上的划痕已经堆成了山。老妇人刻痕的爪子上沾着石粉和血,指甲缝里嵌着些碎骨渣。她身边的身影睡得正沉,最大的那个蜷缩着,尾巴绕在最小的身上,嘴角还挂着生肉的残渣。月光从岩缝里漏进来,照见石壁最底下的划痕里,嵌着半片红绳 —— 那是翠儿辫梢的那截。
村庄里的新嫁娘总在夜里惊醒,看见窗外的雾漫过窗棂,在地上聚成个毛茸茸的影子。她们摸向腕间的红绳,发现又松了些,绳结上沾着点湿冷的粘液,像某种生物的口水。远处的深山里,正传来此起彼伏的啸声,有的像呼唤,有的像应答,在雾里缠成一团,把整个杨家庄裹得越来越紧......
更新时间:2025-07-06 14:2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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