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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是村里出了名的浪女人。
每晚都有男人来找她。
我妈总夸,说我姐最懂伺候男人。
她还想在村里开学堂让我姐教村里的女人怎么伺候男人。
但直到村里今年大旱。
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
1.
夜刚擦黑,我妈就在院门外放了一盏孔明灯。
不一会儿,院门口出现了一双陌生男人的鞋。
鞋摆门外,男人进了院。
接着是稀稀疏疏的声音顺着窗缝往我屋里钻。
“吱呀——”
西厢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接着是姐姐的笑声:“等久了吧?刚梳好头呢。”
“不久不久,”
男人的声音粗哑,带着点讨好的喘息,
“阿月姑娘今日比昨日更俏了。”
“你们男人啊,说话就是好听。”
姐姐嗔了一句,脚步声挪进了屋。
木门“咔嗒”一声扣上,把那些黏糊糊的话都关在了里头。
我咬着嘴唇,听见隔壁母亲房间的灯亮了。
她准是又要去给姐姐送热水。
果然。
没过片刻,就传来母亲趿着布鞋走过院子的声音,嘴里还念叨着:
“慢点喝,刚烧开的,烫着舌头可怎么好。”
“知道了娘。”
姐姐应着,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一股子霉味呛得我直皱眉。
这枕头还是去年做的,棉花都板结了。
可姐姐的枕头里塞的是新弹的棉絮,母亲说:
“你姐身子金贵,不能受委屈。”
金贵?
我偷偷撇嘴。
村里的二丫跟我一般大,她娘要是见她跟男人说句话,能追着打半条街。
可姐姐呢?
每晚院子里的脚步声就没断过。
有时是张屠户,有时是李木匠……
我想整个村子的男人都来过了吧。
“娘,姐又带男人回来了。”
等母亲端着空水盆回来,我忍不住掀开被子坐起来。
“小孩子家懂什么。”
母亲把水盆往灶台上一放,
“你姐那是有本事,能让男人服服帖帖的。咱们家能在村里站得住脚,全靠你姐。”
“可二丫她娘说……说姐是狐狸精。”
我声音越来越小,想起白天在河边洗衣时,二丫娘淬在水里的唾沫星子。
“呸!”
母亲猛地转过身,
“她们那是嫉妒!嫉妒你姐生得漂亮,嫉妒男人都向着她!你以为她们背后没偷偷问过你姐,怎么让男人臣服?”
我愣住了。
我确实见过王婶趁姐姐去挑水时,拉着她的袖子说悄悄话,脸上堆着笑,不像平时骂骂咧咧的样子。
还有村东头的三婆,前阵子给姐姐送了双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的。
“娘还打算着,等秋收了,就在祠堂旁边盖间屋子,让你姐开个学堂。”
母亲走过来,坐在我床边,语气里带着得意,
“到时候让村里的女人都来学学,怎么伺候男人,怎么把日子过舒坦了。”
“伺候男人也要学?”
我皱起眉,心里像塞了团乱麻。
去年我去给先生送菜,听见他教学生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生说,好女人要端庄贤淑。
可姐姐这样,算端庄吗?
“你懂个屁!”
母亲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地不把天伺候好了,天能给你好收成?你姐就懂这个理。你看张屠户,以前多抠门,自从你姐搭上他,咱家吃肉哪回断过?”
她这话倒是真的。
自从姐姐十三岁那年被选成圣女,家里的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
米缸总是满的,母亲身上也添了件蓝布新褂子。
连我脚上的布鞋,都是新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
圣女不是该住在宝塔里,吃斋念佛,保佑村子风调雨顺的吗?
去年大涝的时候,村长带着全村人跪在我家门口,求姐姐去宝塔祈福。
那时候姐姐穿着白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脸严肃地跟着他们走了,
回来时浑身湿透,说是在塔上跪了三天三夜,求来了晴天。
可那天晚上,张屠户就来了。
我隔着窗户纸,看见他把姐姐揽在怀里,说:
“我的圣女,可把我担心坏了。”
姐姐没推开他,反而笑了,伸手去摸他的脸。
“娘,姐姐不是圣女吗?”
我忍不住又问,
“圣女怎么能……”
“闭嘴!”
母亲的声音突然厉起来,
“什么圣女不圣女的,圣女还不是要吃饭!男人的供奉就是我们的饭!”
她突然语气又软下来,带着点神秘的讨好:
“等你再大点就懂了。你姐这叫本事,把那些男人拿捏得死死的。你也学着点,以后我还得靠你。”
我别过脸,不想听她说话。
2.
西厢房里传来模糊的调笑声,还有姐姐哼的小曲,是镇上戏班子唱的《十八摸》。
去年货郎来的时候,带着个话匣子,
放了一整天这个调子,被村长听见,骂他伤风败俗,把话匣子砸了。
可姐姐哼起来,母亲却像没听见似的,甚至还跟着轻轻打拍子。
“娘,你闻,好像有酒味。”
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烧酒味,从西厢房飘过来。
“是李木匠带的,他说这酒能活血化瘀。”
母亲站起身,拍了拍围裙,
“我去看看锅里水烧开了没,等会儿你姐那边要是要添水,我好及时送过去。”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
“阿禾,记住娘的话,村里人看着咱们家好,暗地里不知多眼红,就等着抓咱们的错处呢。你姐要是倒了,咱们一家就得去喝西北风。”
我没吭声,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门框里。
院子里的月光越来越亮,把地面照得发白,像一层薄霜。
西厢房的灯突然灭了,调笑声也停了,
只剩下压抑的、黏糊糊的声响,像蛇在草丛里扭动。
我捂住耳朵,心里乱糟糟的。
白天村民见了姐姐会低头行礼,称她“圣女”,说她是“老天爷赐给村子的福分”;
夜晚那些男人们眼神就黏在她身上。
女人们则在背后啐骂“狐狸精”。
王婶的男人,上次给姐姐送了只老母鸡,
被王婶发现了,在村口骂了整整一个上午,说姐姐是“破鞋”,是“祸水”。
可第二天,王婶就提着一篮鸡蛋来家里,低着头跟姐姐说:
“阿月圣女,前儿个是我糊涂,你别往心里去。”
姐姐笑着接过鸡蛋,还抓了把糖果给她,说:
“王婶客气啥,都是一个村的。”
那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王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扇了耳光。
“姐,你为啥要让那些男人来家里?”
有一次趁母亲不在,我忍不住问姐姐。
她正坐在镜前描眉,铜镜里映出她的脸,
确实美得惊人,眼睛像含着水,嘴唇红得像刚摘的樱桃。
她放下眉笔,转过头看我,嘴角勾着笑:
“阿禾,你见过饿肚子的滋味吗?”
我摇摇头。
自我记事起,家里就从没断过吃的。
“我见过。”
她拿起胭脂,往脸颊上轻轻拍着,
“在我被扔到后山的那几个月,我就靠挖野草吃活命。那种饿到肠子打结的滋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愣了一下。
母亲说过,姐姐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是个女孩,被爹一直嫌弃,
后面还扔到了后山。
几个月后她自己竟然爬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把野草,
村里人说她命硬,是老天爷保佑,才选她做了圣女。
“那些男人能给我带来吃的,带来新衣服,带来村里人不敢惹我的底气。”
姐姐对着镜子笑了笑,
“你以为他们是真心对我好?他们是怕我,怕我不给他们求福,怕我让他们家倒霉。”
“那你……”
我想问她,每晚应付那些男人,不觉得恶心吗?
可话到嘴边问不出口。
“觉得我浪,是吗?”
她突然转过头,眼神像淬了冰,
“等你哪天也被扔到后山,饿得啃树皮的时候,就知道‘浪’这个字,有多不值钱了。”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天晚上,李木匠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他脚步虚浮,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路过我屋门口时,还往里面瞟了一眼,吓得我赶紧缩回被子里。
姐姐送他到院门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明晚还来不?我给你留着酒。”
“来,一定来!”
李木匠的声音透着兴奋,
“我给你带块新做的木梳,保证比镇上买的还好看。”
院子门“吱呀”开了,又“哐当”关上。
我听见姐姐回屋的脚步声,还有她跟母亲说话的声音。
“娘,把那盒胭脂给王婶她们几个送过去,就说我平时用的。”
“哎,好。”
母亲应着,
“刚张屠户托人来说,明儿个送半扇猪肉来,让你留着吃。”
“知道了。”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
“我累了,先睡了。”
脚步声回了西厢房,很快,那边就没了动静。
母亲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院子,把李木匠吐在地上的烟蒂扫干净,又用清水把地面冲了冲。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纸上的月光一点点变淡。
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觉得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我只知道,每次村里的女人用那种鄙夷又愤恨的眼神看我们家时,
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3.
今年夏天大旱。
当井里的水见了底。
裂缝顺着田埂爬,像一张咧开的嘴,要把整个村子吞下去。
往日里蹲在树下抽烟聊天的男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跪在祠堂前的村民,黑压压一片,哭声和祷告声搅在一起。
“圣女!求圣女显灵啊!”
“阿月圣女,可怜可怜我们吧!再不下雨,地里的种子都要晒爆了!”
“族老,快想想办法啊!再这样下去,咱们村要绝户了!”
吵嚷声顺着风飘进院子,母亲把晒在竹竿上的野菜干收进来,手抖得厉害。
那些野菜是前几天在山坳里挖的,又老又硬,嚼起来像吞沙子,
可现在已经是村里最金贵的东西了。
“娘,他们又在喊姐姐了。”
我蹲在门槛上,看着祠堂方向扬起的尘土,心里发慌。
自从大旱开始,每晚来找姐姐的男人少了一半。
剩下的几个也总是唉声叹气,送的东西越来越少。
上次李木匠只带来了半袋红薯干,母亲接过时,脸拉得老长。
“喊也没用,天要不下雨,神仙也没办法。”
母亲把野菜干塞进陶罐,
“你姐这几天也没精打采的,怕是心里也急。”
我瞥了一眼西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
这几天姐姐很少出门,屋里总是黑着灯,连桃花膏的香味都淡了。
昨天我路过她门口,听见她在里面翻东西,哗啦啦的,像是在找什么要紧物件。
“她急什么?家里还有米呢。”
我嘟囔了一句。
缸里的米是前阵子张屠户送来的,够我们一家人吃一个月,比村里好多人家强多了。
母亲瞪了我一眼:
“没良心的东西!那米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靠你姐?要是旱死了庄稼,那些男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能给咱们送米?”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再说了,你姐是圣女,村里要是真出了大事,她脱不了干系。”
“脱什么干系?不是说她能通神吗?”
我想起去年涝灾,
姐姐从宝塔里出来后,第二天就下了晴天,
村里人敲锣打鼓地来谢她,把她捧得像天上的仙女儿。
“通神?”
母亲冷笑一声,
“通不通神的,还不是那些族老说了算?他们说你姐能通神,她就必须能通神;哪天他们说不能了,她就是个祸害。”
我没听懂,正想再问,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是“砰砰”的砸门声。
4.
“阿月圣女!阿月圣女在家吗?”
是村长的声音,带着哭腔,
“族老们都来了,求您发发慈悲,去宝塔祈福吧!”
母亲的脸瞬间白了,她攥着围裙,嘴唇哆嗦着:
“来了来了,别砸了,门要坏了!”
她打开门,村长带着几个头发花白的族老挤进来,
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膝盖上还沾着泥——
看样子是一路跪着过来的。
“阿月娘,求您了,让阿月圣女去趟宝塔吧!”
最老的七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就要下跪,被母亲慌忙扶住。
“七爷您这是干啥?折寿啊!”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是我不让她去,是……是阿月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怕是经不起折腾啊。”
“都啥时候了还顾着身子!”
一个高瘦的族老急了,他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平时最敬重姐姐,此刻却红着眼,
“全村人的命都快没了!圣女受点累算什么?当年她能求来晴天,现在就一定能求来雨!”
“就是!让她去!必须去!”
“要是她不去,咱们就跪在这儿不走了!”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唾沫星子溅了母亲一脸。
母亲缩着脖子,眼神往屋里瞟,像是在求助。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开了。
姐姐站在门口,穿着那件绣莲花的白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脸上没施脂粉,却比平时更显白,漂亮的像仙女。
“吵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稳住了人心,瞬间让院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有期待,有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我看见村长的喉结动了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姐姐的胸口——
那里的莲花绣得正艳。
“阿月圣女!”
村长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
“求您发发慈悲,去宝塔为咱们村祈福吧!只要能下雨,我们……我们愿意给您立长生牌位!”
其他男人也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把院子占满了。
母亲站在中间,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扶谁。
姐姐没看他们,她抬头望着天,天空噌亮一朵云都没有。
“去可以,”
她突然开口,声音还是很轻,
“但我有条件。”
“您说!您说!别说一个,十个百个我们都答应!”
七爷激动得直咳嗽。
“我要村里最好的绸缎,十匹。”
姐姐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人,
“还要张屠户家的那口肥猪,李木匠新做的雕花床,还有……”
她顿了顿,看向村长,
“村长家的那坛三十年的老酒。”
院子里鸦雀无声,男人们的脸僵住了。
那坛老酒是村长的命根子,平时谁碰一下他都要骂人;
张屠户的肥猪是准备留着祭祖的,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阿月圣女,这……”
村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现在村里这么难,那些东西……”
“难?”
姐姐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凉丝丝的东西,
“我在宝塔里要跪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求老天爷开恩。这点东西,换全村人的命,不值吗?”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男人们身上,没人敢再吭声。
七爷拄着拐杖站起来,狠狠往地上跺了一下:
“答应她!不就是绸缎肥猪吗?只要能下雨,别说这些,就是倾家荡产也值!”
“对!答应!”
“我这就去跟张屠户说!”
“李木匠那边我去说!”
男人们像打了鸡血,爬起来就往外冲。
村长愣了半天,咬着牙说:“那坛酒……我给!”
姐姐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回了西厢房,“砰”地关上了门。
5.
母亲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我的娘啊,这要是求不来雨,咱们家可就成了全村的仇人了。”
我没说话,走到西厢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子的声音。
“姐,你真的能求来雨吗?”
我小声问。
里面的声音停了,过了一会儿,姐姐说:
“不知道。”
“那你还……”
“不然呢?”她打断我,“让他们把咱们家的米缸砸了,把咱们一家人赶到后山去?”
我噎住了。
在我小的时候,我记着自从爹走了后,家里日子难过得很。
可后面时来运转,姐姐当上了圣女,家里条件又好起来了。
“那些东西,你要了干什么?”
我想起那十匹绸缎,村里最好的绸缎铺,一年也卖不出五匹。
“有用。”
她的声音很模糊,像是在包什么东西,
“你别管了。”
第二天一早,男人们就把东西送来了。
绸缎堆在院子里,红的绿的,闪得人眼睛疼;
肥猪被捆在柱子上,哼哼唧唧地叫;
李木匠的雕花床太大,进不了院门,就摆在了门口;
村长抱着酒坛,脸拉得老长,把坛子往地上一放,“咚”的一声。
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女人们站在远处,眼神复杂地盯着那些东西,嘴里嘀嘀咕咕。
“哼,还圣女呢,跟抢钱似的。”
“就是,平时勾搭男人还不够,这时候还要敲竹杠。”
“小声点!要是被她听见,不给咱们求雨了怎么办?”
母亲听见了,叉着腰就冲过去:
“你们说什么呢?我家阿月冒着性命去求雨,要点东西怎么了?有本事你们去啊!没本事就少在这里嚼舌根!”
女人们被她骂得不敢作声,悻悻地走开了。
下午,姐姐穿着那件白裙,头上戴着七爷送来的银冠,被村民簇拥着往宝塔走去。
她走得很慢,脚步平稳,白裙在尘土中宛若是真的神仙降临。
我跟在后面,听见有人说:
“看,圣女就是不一样,走路都带仙气。”
也有人说:
“我上次见她跟货郎拉拉扯扯,哪有什么仙气。”
宝塔在村子最高的土坡上,七层,青砖砌的,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土。
小时候我跟二丫来这里玩,被守塔的老头追着打,说我们冲撞了神灵。
姐姐走到塔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像是在找什么,
最后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
村长拿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锁,“嘎吱”一声推开塔门,一股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圣女,里面都打扫干净了,您……”
姐姐没理他,抬脚走了进去。
“等等!”
七爷喊住她,手里拿着一串铜钱,用红绳穿着,
“把这个带上,能安神。”
姐姐接过来,攥在手里,一步步上了楼梯,脚步声在空荡的宝塔里回响。
到了顶层,她推开窗户,对着下面的人群挥了挥手。
村长赶紧把塔门锁上,贴上黄符,对村民说:
“从今天起,谁也不能靠近宝塔,不能打扰圣女祈福!等七天后,咱们再来迎她!”
人群慢慢散去,我站在塔下,抬头看着顶层的窗户。
姐姐的身影在窗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风吹过塔檐的铜铃,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空。
6.
“回去吧。”
母亲拉了我一把,她的手很凉,
“在这里站着也没用。”
往家走的路上,母亲一直唉声叹气。
“希望能下雨吧,不然……”
她没说下去,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些绸缎肥猪,已经被她锁进了柴房,要是求不来雨,村民肯定会抢回去的。
“娘,以前姐姐去祈福,也是这样吗?”
我想起之前涝灾,好像没这么多事。
“上次简单,就去了三天,也没要东西。”
母亲踢着路上的石子,
“这次不一样,旱得太狠了……阿月心里怕是也没底。”
我想起姐姐攥着铜钱的手,指节都白了。
她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没底吗?
还是……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回到家,院子里空荡荡的,那些男人送的东西被母亲搬走了,显得格外冷清。
西厢房的门还关着,我走过去,想看看姐姐有没有留下什么,却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张纸。
捡起来一看,是用炭笔画的一朵野草,叶子尖尖的,根须又细又长,像姐姐说过的,她在后山吃的那种。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把纸塞进怀里,心里乱糟糟的。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静得可怕。
没人吵架,没人说笑,连狗都懒得叫了。
太阳一天比一天毒,井里彻底干了,有人开始往村外逃,说要去镇上投奔亲戚。
母亲每天都去塔下转一圈,回来就坐在门槛上发呆。
柴房的锁换了新的,她睡觉时都把钥匙攥在手里。
我也常去塔附近,躲在老槐树上,偷偷往顶层看。
姐姐很少开窗,偶尔打开一次,也是对着天看半天,一动不动,像个雕像。
第五天夜里,我被渴醒了,起来找水喝。
灶台上的水缸见了底,只剩下一点泥。
我坐在灶前,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在徘徊。
扒着门缝往外看,月光下,一个人影晃了晃,是李木匠。
他没敲门,只是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姐姐屋里喝酒说笑的。
而现在,整个村子,只剩下宝塔顶层那扇紧闭的窗户,
和窗户后面那个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姐姐。
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一股热浪,吹得人心里发慌。
我摸了摸怀里的野草画,突然觉得,这次姐姐进宝塔,或许不只是为了求雨。
她好像……
在等什么。
7.
第七天清晨。
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
母亲在灶台边来回打转,锅碗瓢盆碰得叮当响,嘴里念叨着:
“该出来了,该出来了……”
我披了件衣服跑到门口,远远看见宝塔下已经围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饿极了的乌鸦。
太阳刚冒头,把宝塔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人群身上,阴森森的。
“阿禾,快回来!露水重,别着凉了!”
母亲在身后喊,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慌张。
我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宝塔的门。
按照规矩,今天姐姐该出来了。
可直到日头爬到头顶,塔门还是纹丝不动。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小声议论:
“是不是出事了?”
“圣女不会……”
七爷拄着拐杖,脸色铁青地吼:
“闭嘴!圣女在跟老天爷沟通,哪能说出来就出来?”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在不住地抖。
又过了一个时辰,
正当人群的焦虑快要炸开时,
“嘎吱——”一声,宝塔的门开了。
姐姐走了出来。
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裙,只是裙摆沾满了黑灰,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异常。
她手里捧着一个缺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水,像掺了泥的米汤。
“圣女出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碗水上。
姐姐没看他们,她一步一步走下土坡,脚步虚浮。
走到人群前,她停住了,
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焦灼的脸,最后落在村长身上。
“水。”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求来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有人甚至哭了起来。
“谢圣女!谢老天爷!”
姐姐没理会他们的欢呼,她举起手里的碗:
“但这水还不够,需要借点阳刚之气,才能让雨落下来。”
“阳刚之气?”七爷愣了一下,“怎么借?”
姐姐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村长身上。
村长是村里有名的壮汉,据说能一拳打死一头狼。
“你,过来。”
姐姐指着他。
村长愣了愣,被周围的目光推搡着走出来,挠着头嘿嘿笑:
“圣女,您找我?”
“把这水喝一口,小喝,然后再喝一口吐回来。”
姐姐把碗递到他面前,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你的阳气最足,借我用用。”
那碗水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土腥味,浑浊得看不清底。
村长的脸僵住了,看看碗,又看看周围的人,咽了口唾沫:
“这……这能喝吗?”
“怎么?你不想让村子下雨?”
姐姐的声音冷了下来。
“喝!他喝!”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起来,
“能为村里出力,是村长的职责!”
村长被推得一个趔趄,手扶住了碗沿。
他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碗里的水,咬了咬牙,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
人群屏住了呼吸。
他刚要咽下去,姐姐突然说:“吐回来。”
村长愣了一下,赶紧“噗”地把水吐回碗里。
浑浊的水混着他的口水,看着更恶心了。
他抹了抹嘴,讨好地笑:“圣女,这样……这样就行了?”
“再喝一小口入肚。”
村长在众人眼睛下只得照办。
一个,两个,三个……
村里的大多数男人都被姐姐如法炮制借了阳气。
看着最后一口被喝完,姐姐冷着脸,端着碗转身就走。
“哎,圣女!这雨啥时候下啊?”
有人在后面喊。
姐姐没回头,只远远丢下一句:“今晚。”
8.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欢喜,有人疑惑,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嘈杂。
几个男人得意地吹嘘:
“看见没?圣女就认我!咱这阳气,就是足!”
“你看看你,圣女就不选你,你平时就是懦夫,现在圣女借阳气都不找你……”
……
我跟着母亲往家走,心里堵得慌。
那碗水看着太不对劲了。
还有姐姐的样子,根本不像求来了神谕,倒像刚从泥里爬出来。
“娘,那水……”
“别瞎说!”
母亲打断我,攥紧了我的手,
“圣女自有道理,咱们等着看就是了。”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路过村长家时,看见村长正蹲在门口抽烟,脸有点白,像是不舒服。
他媳妇端着碗出来,骂骂咧咧的:
“让你别喝那脏水,你偏不听!现在头晕了吧?”
村长没理她,只是望着我们家的方向,眼神怪怪的。
那天晚上,没有下雨。
不仅没下雨,风反而更大了,卷着尘土打在窗纸上,“呜呜”地像哭。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会出事。
后半夜。
突然我听见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一声接着一声,刺破了死寂的夜。
母亲披衣起来,脸色煞白:“怎么了?”
我们冲到院子里,看见村长家方向亮着灯,
人影晃动,哭声喊声混在一起。
“死人了!村长死了!”
有人在巷子里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和母亲都僵住了。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不……不会吧……”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又有人喊:
“李木匠也死了!就在自家炕上!”
“还有王婶家的男人!刚发现没气了!”
“还有……”
……
恐惧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死死抓住母亲的胳膊。
那些死去的男人,都是最近去找过姐姐的,也是借阳完后围在宝塔下最起劲的。
他们怎么会突然死了?
母亲瘫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嘴里反复念叨:
“是那碗水……是那碗水……”
天刚亮,死讯就传遍了全村。
一共死了十三个男人。
都是昨晚半夜没的,死状一模一样:
七窍流血,身体硬得像块石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9.
村里炸开了锅。
有人说是瘟疫,
有人说是老天爷降的惩罚,
可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我们家。
“是她!是阿月!”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
“肯定是她下的毒!那碗水有问题!”
“对!就是她!她根本不是圣女,是害人精!”
“她早就看我们男人不顺眼了,故意下毒手!”
愤怒的喊声像滚雷一样涌过来,越来越近。
我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一群女人举着锄头镰刀,正往我们家冲,
为首的是村长的媳妇,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像一头疯了的母狮。
“开门!把那个毒妇交出来!”
她用锄头砸着院门,“哐哐”的响声震得我耳朵疼。
母亲吓得浑身发抖,把我往屋里推:
“快躲起来!别出来!”
“娘,那姐姐呢?”
我看着西厢房紧闭的门,心里又怕又乱。
“别管她!”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她自己惹的祸!她就是个惹祸精!”
可她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就开了。
姐姐走了出来,还是穿着那件沾了灰的白裙,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你还敢出来!”
村长媳妇已经砸开了院门,带着人冲进来,指着姐姐的鼻子骂,
“你这个狐狸精!浪货!害死了我男人,我跟你拼了!”
她扑上来要撕姐姐,被姐姐侧身躲开了。
姐姐的动作很轻,却像一道影子,让她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我没下毒。”
姐姐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乱糟糟的院子安静了一瞬。
“没下毒?那我男人怎么死的?李木匠怎么死的?”
一个女人哭喊着,
“他们昨天都喝过你的那碗水!不是你是谁?”
“对,是那碗水!”
有人喊,
“肯定是那碗水有毒!”
“对!把那碗拿出来看看!我们去找人验验是不是有毒!”
姐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
她居然还一直捧着那个缺口的碗,只是碗里已经没水了。
“这水,是从宝塔顶层的墙缝里接的。”
“墙缝里的水?谁信啊!”
七爷的儿媳妇也跳出来,她男人也死了,
“宝塔里哪来的水?你就是故意弄了毒药!”
“我为什么要下毒?”
姐姐笑了,目光扫过那些红着眼的女人,
“你们的男人,之前来找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毒妇?”
这话像一巴掌扇在女人们脸上,有人的脸瞬间红了。
是啊,她们的男人,哪个没偷偷来找过姐姐?
有的送过布,
有的送过粮,
甚至有的半夜爬墙进来。
……
她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敢怒不敢言。
10.
“那……那也不能说明你没下毒!”
村长媳妇从地上爬起来,
“你就是嫉妒我们有男人疼,故意害死他们!”
“嫉妒?”
姐姐的笑声尖锐起来,
“我嫉妒你们守着一个男人,从早累到晚,做饭洗衣,生娃带崽,最后还被他们嫌弃是黄脸婆?”
她一步步走向那些女人。
“你们恨我,不是因为我害死了你们的男人,是因为你们的男人心里有我,是因为你们一辈子都活得像头驴,而我,让他们把你们舍不得吃的米、舍不得穿的布,都送到了我手上!”
“你胡说!”
女人们被戳中了痛处,尖叫着扑上来,
“撕烂她的嘴!”
她们像疯了一样涌上去,撕扯姐姐的头发,抓她的脸,用脚踹她。
姐姐没躲,也没喊,就那么站在那里,任由她们打。
看着她被撕扯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偷听到母亲和族老的对话:
“宝塔里的事,不能让阿月说出去……”
“那些男人……也是为了让她‘接地气’,免得真把自己当神……”
“住手!都住手!”
母亲突然冲上去,张开胳膊护着姐姐,
“要打就打我!不关她的事!”
可女人们已经红了眼,连母亲一起推搡。
“你也不是好东西!养出这种狐狸精!”
“早就看你们家不顺眼了!”
混乱中,姐姐突然抬起头,对着天空尖叫: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的男人在我屋里的时候,你们就在墙根下听着!你们盼着我出事,盼着我被赶走,好让你们的男人收心!现在他们死了,你们正好有借口来报仇!”
她的声音嘶哑却响亮,像一道闪电劈在人群里。
女人们的动作停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我躲在门后,心脏狂跳。
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那些平时骂她最凶的女人,真的在墙根下听过?
“你……你血口喷人!”
村长媳妇强撑着喊道。
“血口喷人?”
姐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碗,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这碗水,确实不是什么神水。宝塔下面埋着东西,埋了几十年了……”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厉喝打断了:
“住嘴!”
我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七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身后跟着几个族老,个个神色凝重。
“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像什么样子!”
七爷用拐杖指着那些女人,
“还不赶紧回去!”
女人们虽然不甘,但在族老面前不敢造次,一个个骂骂咧咧地走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我、母亲、姐姐,还有几个面色阴沉的族老。
姐姐瘫坐在地上,头发遮住了脸,肩膀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母亲抱着她,眼泪哗哗地流:
“傻丫头,你逞什么强啊……”
七爷走到姐姐面前,盯着她手里的碗,声音低沉:
“那水……到底是怎么回事?”
姐姐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看着七爷,一字一句地说:
“那是尸骨水。埋在宝塔底下的,是几十年前那些被扔掉的女娃。”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母亲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瘫软在地。
七爷手里的拐杖“啪”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阳光透过院墙的缺口照进来,落在那碗上,泛着一层诡异的光。
我突然明白,姐姐从宝塔里带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神水,而是一个被埋藏了太久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才刚刚开始被揭开。
11.
七爷张着嘴,嘴唇哆嗦着,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阳光透过院墙的缺口照进来,落在姐姐脸上,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针,一根一根扎在那些族老脸上。
“几十年前,宝塔还是乱葬岗,”
姐姐的声音很稳,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谁家生了女娃不想要,就往这儿扔。宝塔盖起来的时候,地基下埋了多少骨头,你们心里没数吗?”
族老们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烫到了。
“你……你胡说八道!”
七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宝塔是镇灾辟邪的,怎么可能……”
“镇灾辟邪?”
姐姐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是镇住那些冤死的女娃,不让她们化成厉鬼找你们报仇吧!”
她猛地站起来,虽然身上还有伤,却像突然长了骨头,直直地盯着七爷:
“七爷,您还记得我十三岁那年,被您亲手锁进宝塔顶层吗?您说‘圣女要净身,才能通神’,可那天晚上,爬进我窗户的,是谁?”
七爷的脸“唰”地一下没了血色,他指着姐姐:
“你……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
姐姐的目光转向人群里一个干瘦的男人,
“王三叔,您那年送我去宝塔,路上塞给我的那瓶‘安神酒’,里面掺了什么,您忘了吗?”
那男人“啊”地叫了一声。
“还有你男人,”
姐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向站在门口的村长媳妇,
“他说‘圣女的身子是全村的福气,该让最有本事的人沾沾’,他夜里带着酒去宝塔,对我做了什么,要不要我再说得细一点?”
村长媳妇的脸涨成了紫黑色,她想冲上来捂住姐姐的嘴,却被族老们死死拉住。
那些族老的脸色,比村长媳妇还要难看。
我站在角落里,浑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窖。
姐姐说的这些,我从来没听过。
母亲说她十三岁被选为圣女,是天大的福气,
可原来……
原来那是另一个地狱。
“她们说我浪,说我不要脸,”
姐姐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可我十五岁那年,是你们把张屠户推进我屋里,说‘他给的肉多,让他尝尝圣女的滋味’!是你们把李木匠叫来,说‘他会做家具,让他给圣女打张好床’!”
她指着那些死去男人的家属曾经站过的地方:
“你们男人占够了便宜,转过头就让女人来骂我贱!你们拿着我换来的米、换来的布,吃得饱饱的,然后说我是祸水!”
“我在乱葬岗啃野草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被锁在宝塔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第一次来月事,吓得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连块干净的布都没有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院子里,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母亲瘫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我要是不把你捡回来,你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捡回来?”
姐姐看向母亲,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荒死气,
“不是我爬回来的吗?你没有再次赶我出去,是因为村里说我命硬,能给家里带来好处。您看着那些男人进我屋里,假装看不见,是因为他们能给您买新褂子,能让您在村里抬头挺胸。”
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张着嘴。
姐姐低下头,看着手里那碗浑浊的水,轻轻晃了晃:
“这水里,有那些女娃的骨头渣子,有我的血,还有……你们这些年欠下的债。我让村长男人喝下去,不是要他的命,是要让你们看看,你们敬的神,拜的塔,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
“那些人死了,不是因为我下了毒,”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因为他们喝了自己造的孽。”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笑了,笑得又疯又癫。
七爷捂着胸口,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族老们慌作一团,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12.
我看着姐姐,那个我一直鄙夷、厌恶的姐姐,
突然觉得她像后山那丛被野火烧过的野草,
看着枯败,根却扎得极深,
在石缝里,在泥底下,积蓄着所有的力气,终于在这一天,烧出了燎原的火。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听见有人说:
“把她……把她关起来吧,不杀她,但不准给吃喝,活不活看天意。”
是族老的声音。
没有人反对。
几个妇人走过来,想绑住姐姐的手。
姐姐没反抗,只是把那碗轻轻放在地上,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像叹息,又像释然。
“阿禾,”
她轻轻说,
“别学我,也别学娘。”
我看着她被人押着走出院子,白裙上的血迹和泥灰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她的背影很单薄,却又像从未有过的挺直。
那天晚上,村里又死了几个人,都是曾经对姐姐动手动脚的男人。
陆陆续续也有些妇人也死了。
她们说姐姐早有预谋,送的胭脂水粉都有毒。
没人再去追究是谁下的手,整个村子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羞耻笼罩着。
母亲变得痴痴傻傻,整天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把野草,嘴里念叨着:
“月丫头爱吃这个……后山的野草,甜着呢……”
我去祠堂的柴房看过姐姐一次。
她被关在里面,没有灯,只有一扇小窗透进点光。
她坐在草堆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在看什么。
“姐。”
我小声喊。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我站在门口,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我想起小时候,她偷偷把张屠户给的糖塞给我,说:
“阿禾,吃了长高点。”
想起她被母亲打骂时,总把我护在身后。
想起她每晚房间里的声音,原来不是快乐,是咬牙切齿的忍。
我以为她浪荡,以为她不堪,
却不知道她是在用最痛的方式,活着,等着,然后,复仇。
三天后,柴房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地上只有一个缺口的粗瓷碗,和一把干枯的野草,像她当年从后山爬回来时,嘴里叼着的那把。
姐姐不见了。
有人说她跑了,
有人说她被山神收走了,
还有人说,她回到了后山,变回了那丛野草,风一吹,就发出哗啦啦的笑。
我没去找她。
我知道,她终于自由了。
又过了几个月,天终于下了雨,不大,却足够让干裂的土地喘过气来。
村民们跪在雨里,不知道是在谢天,还是在谢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被他们叫做“圣女”的女人。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那个村子。
走的时候,母亲还坐在门槛上,对着后山的方向傻笑。
我没回头。
我知道,这个村子从明天慢慢就没人了。
一夜离奇死亡。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远处山野的气息,像是姐姐和那群女孩子再跟我诉说。
更新时间:2025-07-06 14: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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