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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林建国,咽气在楚河汉界旁。
对面老头悔棋,他眼一瞪,脖子一梗,那句“落子无悔大丈夫”卡在喉咙里,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将军了自己,成了绝唱。
走得像他这个人,硬,倔,带着一股没撒出去的憋屈。
葬礼简单。
骨灰盒暂厝殡仪馆,等着回老家入土,进祠堂。
这是他一辈子的心病,临了写在遗嘱最前头,墨迹力透纸背,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必入祠堂”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子孙积德,心诚则灵。”
这“德”怎么积?没谱。
像他留给我们的谜。
灵堂里,香烛味混着潮湿的纸灰气。
我奶王秀芬,没掉一滴泪,腰板挺得比遗像里的爷爷还直。
她摩挲着爷爷留下的一个旧红木匣子,里头躺着一本毛了边的《玉历宝钞》,一本画满圈圈叉叉的老黄历,还有几张发黄的、盖着模糊红戳的纸——那是几十年前,爷爷想捐钱修祠堂被拒的收据,理由是“成份有待商榷”。
那个年代,一句话就能把人钉在祠堂门外。
这旧伤,像根刺,扎在爷爷心里一辈子,如今成了奶奶肩上的山。
“你爷,”
奶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
“这辈子,就想堂堂正正,名字刻在祖宗跟前。年轻时穷,捐不起钱,让人瞧不上。后来…又赶上事儿,门都不让摸。现在…”
她顿住,浑浊的眼盯着遗像,
“现在他走了,就剩这点念想。咱家,得给他把路铺平了,把德攒够了!”
那“德”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儿。
“我打听过了,功德分几种:阳德,活人做好事、阴德,给死人做法事、财德 捐钱修庙铺路。咱家,三管齐下!”
我叔林建军,蹲在角落抽烟,烟雾笼着他油腻的半秃顶。
他是小包工头,这两年活儿难接,账难要,家里还有两个半大小子张着嘴等饭。
听见“铺路”、“攒德”,他夹烟的手指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在地上。
“妈,”他嗓子眼发紧,“祠堂那边…打点要多少?刚办完事,手头…”
“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
奶奶猛地打断,眼神刀子似的刮过叔叔的脸,
“你爹躺那儿看着呢!想想你小时候淘气,把人祠堂窗户纸捅了,是谁替你挨的族老鞭子?是谁咬着牙赔了半年口粮?”
这话像根针,扎得叔叔缩了脖子,脸涨成猪肝色。他狠狠嘬了口烟,不吭声了。
那顿鞭子和半年的饿,是他欠他爹的。
我知道,这场“功德保卫战”,躲不掉了。它不再是爷爷一个人的执念,成了全家人的债。
奶奶的“阳德”行动,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席卷了小区的犄角旮旯。
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冬青叶子上,奶奶的身影就出现在绿化带深处。
她背着个自制的大号蛇皮袋,手里那根改装的长柄夹,像战士的枪。
她不捡轻飘飘的纸片烟头,专攻那些被遗忘的“硬骨头”——嵌在砖缝里、年深日久已经发黑发硬的口香糖遗迹;挂在刺柏枝桠上、历经风吹雨打变成破抹布似的塑料袋;还有那些被宠物主人刻意遗忘在灌木丛深处的“地雷”。
她佝偻着腰,用夹子尖端一点一点地抠、撬、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汗水顺着她深壑般的皱纹往下淌,她也顾不上擦。
“王姨,您歇歇吧!这…这多脏啊!”晨练的李大爷看不过去。
奶奶头也不抬,声音闷在口罩里:“脏?脏才更要弄干净!积德呢!”
她成功撬出一块顽固的“遗迹”,像缴获了战利品,小心地丢进袋里。
那袋子越来越沉,压得她肩膀一高一低。
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这哪是积德?是自虐。
我劝她:“奶,阳德讲究个善心,您这么硬来,别人不自在,您也累。”
奶奶直起腰,捶了捶后腰,喘着粗气,眼神却异常清醒:
“小满,你爷当年也想善心。他给祠堂挑水、扫院子,一分钱不要,就图个好名声。结果呢?人家说他献殷勤,没安好心!这世道,光有心顶屁用?得让人看见!看见你干了啥!看见你流了汗!”
她指着袋子里的“战利品”,“这些,就是看得见的德!比空口白话强!”
菜市场门口,奶奶的助人为乐更像精准拦截。
卖菜的张婶扛着一麻袋土豆,刚挪两步,奶奶如神兵天降,一把抓住麻袋角:“大妹子!沉!我来!” 不由分说就抢。
张婶被拽得一趔趄,土豆骨碌碌滚了一地。
奶奶面不改色,蹲下一个个捡,码得整整齐齐,末了拍拍手:“下次进货喊我!” 张婶看着一地狼藉和自己空落落的手,欲哭无泪。
一次,奶奶拦截一个刚从公园打完太极回来的刘大爷。
大爷精神矍铄,步履稳健。
奶奶隔着十几米就如临大敌,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他胳膊。
刘大爷吓了一跳,胳膊一甩,中气十足:“王大姐!我这刚活动开筋骨!不用扶!”
奶奶讪讪地收回手,脸上有点挂不住。回到家,她却在小本本上郑重记下:
“三月十八,晨,成功预防刘老潜在摔跤风险一次(目标抗拒,未遂,然警惕心已唤醒,功德+0.5)。” 那“0.5”写得格外用力。
我翻着那本越来越厚的“功德实录”,里面记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善举”和精确到小数点后的“功德值”。
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认真。
这哪里是本子?是奶奶给爷爷攒的买路钱,每一笔都浸着汗水和旁人的白眼。
看着她在厨房揉着酸痛的肩膀,灯光下白发刺眼,我心里那股想笑的荒诞感,早被沉甸甸的心酸取代了。
她的战场,孤独又固执。
阴德的重担,落在我叔林建军肩上。
找张道长,是他托了七拐八弯的关系。
张道长,俗名张富贵,五十出头,一身浆洗发白的蓝色道袍,梳着油光水滑的发髻,手机壳是亮瞎眼的土豪金,印着大大的“發”。
他的“云鹤观”藏在一片待拆迁的老居民区里,门口对联倒是气派:“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初度五千言”,横批:“扫码随喜”。
奶奶说明来意,要“最高规格”,确保爷爷“直达雅座”。
张道长眯着眼,手指在油亮的胡须上捻着,像在盘算一串无形的算盘珠子。
“福生无量天尊!”
他拖长了调子,
“老太太大爱之心感天动地!这林老爷子的心愿,贫道定当竭力成全!只是这‘紫府洞玄升仙大醮’非同小可,需七七四十九名高功法师启建法坛,焚九九八十一道通幽表文,金童玉女、宝马香车、金山银山、四季衣裳…那都是标配!更需点燃长明仙灯四十九盏,日夜不息,指引魂归之路…”
随着他报菜名似的念出一长串,我叔的脸像被抽干了血色的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那里藏着他皱巴巴的钱包。
每一句“标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口。
“道长,”叔叔挤出干笑,搓着手,“您看…这法事…能不能…精简点?意思到了就行?老爷子生前…也节俭…”
“哎哟!”张道长一拍大腿,痛心疾首,“林老板!这话差矣!这阴司之事,讲究的就是个诚心实意,规矩体统!
一分钱来一分德,半点折扣打不得!
您想想,林老爷子在下面眼巴巴等着,咱这边省了,那边门路不通,卡在半道,上不去下不来,那才叫遭罪!这叫因小失大啊!”
他凑近叔叔,压低声音,神神秘秘,
“不过嘛…现在科技发达了,倒是有些…增效降本的法子。”
他掏出那土豪金手机,点开一个金光乱闪、特效浮夸的APP——“云上功德殿”。
“看!”
他手指划拉着,
“法事全程高清直播!全球亲友扫码就能围观,实时发弹幕祈福!还能在线点亮虚拟长明灯(88元/盏),供奉电子鲜花水果(28元/份),随喜功德更是随心(上不封顶)!法事结束,系统自动生成《功德圆满报告》,数据可视化,阴司那边都认!”
他又点开另一个界面“极乐速通”,像个简陋的物流系统:“录入先人信息,支付速通服务费,本次法事所有功德,直接走数字化高速通道,精准投递到先人账户!免去传统烧化过程中的损耗、错投!效率提升十倍!还支持微信支付宝花呗分期!”
我和叔叔看得目瞪口呆。这阴间也搞数字化改革了?爷爷能收到电子功德币?
奶奶却眼睛亮了:“这个好!敞亮!花了多少钱,办了多少事,明明白白!就按这个来!直播要开!灯要多点!通道要最快的!”
她转向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小满,你年轻,懂这个手机玩意儿,直播和那个什么通道,你负责!给你爷整得风风光光的!”
我看着我爷的遗像,他板着脸,眼神严肃。
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超度法事成了网络直播间,功德靠“打赏火箭”加速,会不会气得用老家话骂一句“胡闹台”?
法事那天,“云鹤观”小小的偏殿塞满了人,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道士们敲锣打鼓,唱着我听不懂的经文。
一台手机架在供桌旁,屏幕上是张道长那张打了柔光、开了美颜的大脸,他正对着镜头激情洋溢:
“…福主林建国老先生,德被乡梓!看!孝孙‘林中一虎’点亮了一盏‘七彩琉璃长明灯’!功德+188!…哇哦!感谢‘虎虎生威’送出的‘升仙大火箭’!直接开通VIP极速通道!林老爷子,稳了稳了!”
“林中一虎”是我叔,他咬着后槽牙点的最便宜灯。
“虎虎生威”是我堂弟林小虎,他缩在人群最后,戴着巨大的电竞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疯狂操作着游戏角色,嘴里念念有词:
“靠!这破特效,还没我游戏里一个技能光效炫…爷爷您将就着看吧,这火箭算我提前预支下月生活费了,省着点花…”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特效粗糙的真人秀,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奶奶坐在前排小板凳上,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实时功德榜”和飞速增长的虚拟数字,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喃喃道:“好…好…阳德阴德财德…这下齐了…老头子,路给你铺上了…”
赛博超度的报告金光闪闪:功德值爆表!VIP通道已开启!爷爷正乘坐“极速专列”驶向祠堂!
然而,老家管祠堂的远房族叔公一个电话,像盆冷水浇下来:
“建军啊,日子…还得再议议。老规矩了,得挑个利子孙、旺祠堂的双全日子嘛。再说…建国老弟当年那脾气…族里老人心里,多少还有点…咳咳…旧账没捋清啊…” 话里话外,还是钱。
我叔接到电话,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在旧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吊着的、积满灰尘的灯泡。
他猛地抓起茶几上喝剩的半瓶廉价白酒,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没完了…真的没完了…”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爹啊!您老行行好!安生走吧!儿子…儿子快扛不住了…”
酒精和绝望混在一起,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压抑又破碎,砸在安静的客厅里,也砸在我和奶奶心上。
奶奶没说话,只是坐在那张老藤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旧红木匣子。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她眼神放空,看着墙上爷爷的遗像,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和相框里的人对话。
她刷遍了看得见的功德,却填不满人心的沟壑和几十年的旧怨。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笼罩着她。
就在这时,张道长像总能嗅到“商机”的猎犬,又适时出现了。这次他没捻胡子,表情带着几分“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
“老太太,莫慌,莫急!”他压低声音,“这祠堂的门槛啊,有时候不光看钱和功德簿子,还得看一样东西——缘法!
林老爷子生前,是不是特别喜欢听个…清脆的梆梆声?比如…木鱼?”
奶奶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瞬间有了焦距:“木鱼…对!木鱼!以前带他去庙里,他啥也不拜,就爱蹲在功德箱旁边,听和尚敲木鱼!一听能听半晌!说那声音…透亮,心里静!”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敲击的动作,眼神陷入遥远的回忆,
“他年轻时心烦了,也爱拿根筷子,敲家里的腌菜缸沿儿…梆…梆…梆…”
“着啊!”
张道长又一拍大腿(这动作快成他招牌了),“这就对上了!这木鱼声在下面,就是引路的梵音,是心头的念想,光有功德铺路不够,得把这念想的声音给他续上!,他听着声儿,才找得准祠堂的门!不然容易…走岔了道儿!”
他表情严肃,仿佛在描述一个阴间交通规则。
“那…那咋办?”奶奶急了,眼神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现在上哪儿找和尚天天敲去?”
“科技!还得是科技!”张道长熟练地掏出手机,这次点开一个界面极其简洁的APP——背景是像素风的寺庙飞檐,中央一个巨大的、金色描边的木鱼图案,下面一个按钮:“敲一下,净一心”。
“清心电子木鱼·功德随身版!”张道长声音充满蛊惑,“绑定先人信息,您这边,”他伸出食指,在金色木鱼上轻轻一点——“咚~~~~~” 一声悠扬、纯净(但明显是电子合成)的木鱼音响起,回荡在安静的客厅。
“老爷子在下面,立马就能听见这引路清音!敲得越多,声音越清晰洪亮,引路效果越稳!而且!”他加重语气,像推销会员福利,
“每敲一下,自动积攒一点清净功德,直达老爷子账户!无损耗,无中介!居家旅行,随时可敲!现在推广期,包月畅敲99,包年只要888!功德无量啊!”
我、我叔、我奶,三双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金灿灿的木鱼。
客厅里只剩下张道长手机里那声电子“咚”的余韵,和我叔压抑的抽泣声。荒诞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
奶奶最先动了。她颤巍巍地伸出手,那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在那个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咚~~~~~”
声音响起,有点单薄,有点虚幻。
“装上!”奶奶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把手机塞到我手里,“给小满装上!包年!以后我啥也不干了,就给你爷…敲这个清音!”
从此,我家客厅的背景音变了。
做饭时,“咚咚咚”的电子木鱼声混着锅铲的碰撞;看电视时,新闻联播的播报声中穿插着规律的“咚咚咚”;甚至深夜,也能听到隔壁奶奶房间传来的、压抑而持续的“咚咚咚”。
那声音单调,重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奶奶敲得专注而用力,仿佛要将一生的思念、愧疚和那无法言说的焦虑,都灌注到每一次点击中。
她看着屏幕上不断累积的“敲击次数”,眼神空洞又满足。
那小小的手机屏幕,成了她连接阴阳、寄托念想的唯一稻草。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听着那规律的电子音,心里五味杂陈。
这声音,能穿透生死,慰藉那个倔老头吗?还是仅仅,在安慰奶奶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在叔叔咬牙又塞给族叔公一个厚厚的“黄历勘误费”红包后,入祠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
选在谷雨,说是“雨生百谷,泽被子孙”。
仪式在老祠堂举行。
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历经风霜的门楣上,“林氏宗祠”四个大字已有些模糊。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香火味、潮湿的泥土气和新鲜纸钱焚烧的味道。
族老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长衫,拖着长腔念着晦涩的祭文。
爷爷那方崭新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牌位,被郑重地安放在属于他的那个小小的、略显拥挤的龛位里。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在牌位上,“林建国”三个字,终于端端正正地刻在了祖宗的名字旁边。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
奶奶最后一个留在空旷的祠堂里。
她没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只是定定地看着爷爷那个崭新的位置,看了很久很久。
香炉里的烟袅袅上升,盘旋,消散。
她习惯性地、几乎是麻木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旧手机,手指熟练地划开屏幕,点向那个金色的木鱼图标。
我站在门槛外,看着她的背影。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瘦小的轮廓,白发在光晕里像一团柔软的银丝。
我轻轻走过去,把手覆在她枯瘦、冰凉的手上,按住了那个即将落下的手指。
“奶,”我的声音很轻,“到家了。不用敲了。”
奶奶的手猛地一颤,像被惊醒。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爷爷的牌位,再看看手机屏幕上那个金色的木鱼。
浑浊的眼睛里,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似乎在一点点松开。
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是啊…到家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老头子…你听见没?…到了…”
她慢慢地把手机收进口袋,动作有些迟缓。就在她转身,准备迈出祠堂高高的门槛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突兀。
奶奶脚步一顿,疑惑地再次掏出手机。不是微信,不是短信。是那个“清心电子木鱼”的APP,弹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对话框。背景是像素风的阴云,对话框里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像是用最粗的毛笔潦草写就的字:
【“吵!耳朵起茧子了!消停会儿!——林建国”】
奶奶盯着那行字,眼睛猛地瞪圆了,像不认识那些方块字。
她看看手机,又猛地抬头看向爷爷的牌位,仿佛想确认什么。
祠堂里静悄悄的,只有香灰跌落的细微声响。
几秒钟的死寂。
“噗——” 一声压抑不住的笑,从奶奶喉咙里挤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她越笑越大声,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边笑边用袖子擦,边擦边用老家话笑骂:
“你个老东西!死性不改!当了祖宗还嫌我烦!敲几下木鱼怎么了?还不是怕你找不着门!不识好歹!…”
笑着骂着,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干。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长久紧绷后骤然松弛的洪流,是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荒诞又真切的出口。
她终于直起身,把手机胡乱塞回口袋,对着爷爷牌位的方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低声嘟囔了一句:“行了行了…知道了…嫌吵拉倒…不敲了…省得你烦…到了就好…到了…我就省心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回城的汽车颠簸在乡间小路上。暮色四合,远山如黛。
奶奶靠在后座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旧手机。
车窗半开,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晚风吹进来,拂动她花白的鬓发,睡颜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
叔叔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有些疲惫,但紧绷的肩线松开了。
堂弟在后排戴着耳机打游戏,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那个“清心电子木鱼”APP。
金色的木鱼图标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悬浮。没有功德榜,没有任务提示。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伸出食指,在那个冰冷的、光滑的屏幕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咚~~~~~”
悠扬的电子音在车厢里轻柔地回荡,很快被窗外的风声和堂弟游戏里的音效淹没。
这声音,爷爷大概是真的嫌吵了吧?
但我还是想敲给他听。
这一次,不为功德,不为任务。
只是想告诉他:
“爷,到家了。”
“我们,也都好好的。”
窗外的田野在暮色中延展,像一幅无声的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平稳的沙沙声。
奶奶在睡梦中,嘴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那单调的电子木鱼声,似乎也融入了这片暮色与归途的宁静之中,成了生活本身,一段浑厚又带着毛边的回响。
(全文完)
——文字戒断
更新时间:2025-07-06 14: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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